钟孟宏把疫情比作瀑布(Fall)。我们原先是在河流旁嬉戏的孩子,被无预警的泄堤侵袭;我们被湍急的水流冲走不知名的方向,耳边伴令人恐惧的轰鸣声。终于我们发现那轰鸣声是瀑布的声音,我们正身处下坠的瀑布中,但已然忘记了下坠是从何时开始的——因为轰鸣声掩盖了一些原本显而易见的事实。一天又一天,下坠又下坠,直到我们认为,下坠才是生活的常态——这可以是自悟的,也可以是被规训告知的。
一位因疫情失业、又患上精神病的单身母亲对女儿说,“不要再问我‘你还好吗’,我会想办法好起来,好好地跟你一起过下去。”我很感动,感动完了我想,这真糟糕。疫情带来的失业和疾病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人和人之间加速了隔离——隔离,因隔而相离,物理上的或更多是心理上的,或说是原子化。女儿问候妈妈“你还好吗”,本是真温馨的事啊——一些内向的人连开口问候都觉得难以做到呢,尽管心里多关心。然而疫情让我们竭尽全力埋头进自己的生活里,因为怕失业,因为怕传染,因为可能原本就孤独。在那之前,女儿曾谈到父亲,他已和母亲离婚,所以她不留情面地讲到,“只是一个提供精子的男人”。母亲问她从何处学来这样难听的话,女儿说从你身上学的。几分钟后她们聊到了那句话,就是那句母亲对女儿讲的“不要问我‘你还好吗’,我会想办法好起来,好好地跟你一起过下去”,在这一刻母亲对女儿而言,变成了“只是一个提供金钱的女人”——好嘛,好好生活,你我间的感情虽是真的,但也是为了“好好过下去”而不得不使用的工具。当然,事实不会是这样,也不该是这样,因为女儿一定会再次说出“你还好吗”——这时的感情才得以有一层纯粹的意思,不至于被说成“工具”。我们想办法在疫情中好起来,但是一些没有用的事情还得去做,一些没有用的话还是要说,比如想办法恢复那些文学与艺术的活动,比如找时间问候依靠的人,“你还好吗”。否则,就真的成了苟且偷生的动物。
总觉得相较于大陆拍的那些抗疫电影,《瀑布》比它们更深刻。它不是通篇讲疫情,却是真正关于疫情的电影,可以被称为“后疫情时代”的文艺作品。你说疫情在故事中起到什么作用呢,引子罢了。故事没有跟疫情捆绑讲述的绝对必要,但又是一部只有经历过疫情才能看懂的电影。苦痛啊,孤独啊,这些老玩意不是自古以来就有么,不是自出生就一直相伴么?但这样一讲,扯上疫情一块说,就有全新的感觉。看完之后感触良多,觉得人生真是苦痛啦、孤独啦,要好好活下去啦。回头一看自己的感触,感了个鸟,小学生的课文里估计也有这些东西罢。然而不忍贬低自己世俗的思想,作文以记之——常于作文间而有新感悟,或将旧感升华。至于电影本身,一件艺术品,本来艺术品的母题就不会跳脱世俗的那几样,反正最后呈现出来一定很高级,至少像那么回事。我们崇拜艺术品,殊不知艺术品崇拜我们,因为一切取材于实践的生活,我们才是一切的老子。所以大可无忌地享用,不管活得咋样。到最后发现,艺术品就是世俗,我们的生活也是世俗,生活本身就是艺术品。
电影里的配乐很好。一来帮我这种观影白痴感受到电影若有若无的情绪表达,二来确实特别好听。魏如萱在里面饰演了一个配角,就是那个唱《香格里拉》的魏如萱,我还听她唱过《刻在我心底的名字》,也非常棒。她在电影了清唱了《抉择》,歌词这样写:偶然飘来一阵雨/点点洒落了满地/也许雨一停/我就能再见到你/也许雨该一直下不停......我听见时一闪而过一个念头:也许如今苦难的生活结束之后,我们能再相见吧;又也许,苦难的生活该一直不停,因为没有苦难的不是生活。
瀑布。
用这个意象去形容电影女主罗品文的中年生活,再贴切不过了。
影片开头的罗品文,是住在台北松山区品味高雅的奢宅、开着Volvo XC40出入于高档写字楼的外商女高管,精致干练的形象,很容易让人把她和同样是贾静雯出演《我们与恶的距离》里的宋乔安重合在一起。
但也仅有开头如此而已。
在高山上奔涌的水流,那些阳光下闪光的浪花,以为它的旅程会永远这样明澈而没有尽头。但就在某时某刻,一道悬崖毫无预兆地横亘在眼前,然后,汹涌的山泉与河流就只能随着悬崖急转直下,在巨大的轰鸣声里与河里漂浮的浮木、夹带着的土沙一同坍塌坠落。
在最短的时间里,罗品文的人生像瀑布那样一落千丈。
她的公司在疫情重压和不景气的经济环境下开始减薪,打开电视,新闻上每天都是关于疫情的报道,人心惶惶,最终连女儿的班级也不能幸免,出现了确诊患者。被迫居家隔离后,处于叛逆期的女儿与她的关系愈发剑拔弩张,而她也在被蓝色施工幕墙窒息包裹中的公寓楼里,度过一天天暗蓝色的晨昏,精神开始崩溃失调,幻觉在眼前不断出现。最终,病情严重到家里因此而失火,而她也到了需要住院治疗的程度。
外人称羡的工作自然是没了,但每个月各种贷款和账单却依旧紧咬在身后不放。而她心中那有如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存在的前夫,也早已有了自己的家庭和新的生活。
隔着屏幕,我们审视着罗品文和女儿小静的生活,那种扑面而来的压抑感有如切肤般真实。
钟孟宏太会营造这种在琐碎生活里,用最平静的语气讲述一个人、一段生活像无声溺水般、慢慢绝望而消蚀死去的窒息氛围了。
《阳光普照》里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段,就是许光汉扮演的阿豪,每天像其他普通的少年一样,上补习班、和女生去逛动物园,看不出一点点的异常。然后这样的他,在某个平常的夜晚,平静地洗漱穿衣后,无声无息地趁着黑夜从高楼一跃而下,和整个世界不辞而别。
《瀑布》也一样,用许多寻常的日常语言,去组织那些在平静水面底下逐渐冰裂的碎痕。
街头川流不息的人行道、阳光下摇曳的公园绿草空镜头、透过百叶窗交织覆盖在角色脸上的蓝色光影,我得说,我真的很喜欢这部电影构图优美、色调冷静精致的摄影,还有卢律铭的配乐,也完美契合了那种优美和缓中沉默枯萎的气质,时而在配乐的催动下,甚至陡然有了惊悚片一样的气氛,让我想到了中岛哲也的《告白》,如此唯美易碎的日常。
贾静雯的演技也在《我们与恶的距离》后,显然有了更深层次的细腻进化。
电影中段的她,憔悴、苍白,神经质的眼神与举止,代入感太强。
她真的是一个很厉害的演员,当年在《倚天屠龙记》和其他电视剧里看到的她,用一身自然的灵气去驾驭角色,充满甜美的少女感,那样的气质和人到中年后、她再出演的凌厉高冷的女强人截然不同,却都同样拥有让人丝毫不觉违和的说服力。这样的她,大概是每个女演员所向往的状态,优雅地转型,老去亦美好。
我最记得她面试超市理货员的那一段,罗品文双手抓着包,口罩上的眼神游移闪烁,她的头略低,有点驼背,畏畏缩缩的模样,因为需要撒谎,亦或是不得不去面试这样一个之前的人生里绝不会想到要从事的岗位而紧张、自卑、不安混合在一起的情绪,如此真实可信。
当陈以文问她,“家人对你出来工作没意见吗?”
她顿了一下,说,“我先生……我先生在几年前就过世了。”
那一刻,不管是打光效果也好,还是演技也罢,她黑色瞳孔中的光真的散去了,随后她抬起头,眼眸里才又恢复了高光。其实在那个瞬间里,她的前夫和他们曾经有过关于过去的种种存在,在她心中是真的死去了吧。
只有抛弃过去,才能拥有新生。
瀑布的生命力,并不会因为坠落而彻底消亡。
电影后段,罗品文和女儿搬了新家后,她意识到耳边幻听轰鸣到的是瀑布的声响,终于学会和现在的自己宣告和解。
因为瀑布的尽头不是悬崖,而是换了另一种方式的流淌,它会继续汇成溪流、不停蜿蜒向海。就像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只要没有走到尽头,无论经历高高低低多少起伏,生活总还是会继续向前。
有的人说这部电影的表达太过俗气浅显,缺乏《阳光普照》的张力与曲折,那种经历黑暗却依旧拥抱光明的剧情,像是加了标准化调味剂的一锅鸡汤,我们早已在很多其他影片里见过太多类似的套路。
确实如此,这部电影有许多地方刻意得像一篇高分的中学命题作文。
比如电影标题的《瀑布》、笼罩在公寓外墙的蓝色幕布,如果用阅读理解去分析,分别代表什么,拆下幕布的转折代表罗品文重新拥有生活的力量……之类的。
被吐槽的还有魏如萱的演技,和许多人说角色们的很多台词太过于做作而不接地气(但我之前去台湾,大概是文化环境不同,那边许多人讲起话的方式真的就和电影里一样,温柔客气,带着莫名知性和文艺气息的台词质感。)
各种前后对比的呼应手法,种种为了剧情需要的生硬突兀感,像是小静开头带着些许少女时的叛逆漠然,然后在妈妈生病以后,一夜之间却忽然变得乖巧懂事,独自扛起了所有,成长上并没有明显的过渡。而之前那么精明干练的罗品文,人到中年,却似乎完全没有任何积蓄和支援,生了几个月病后就只能卖房度日,财务状况令人堪忧,电影中也完全没有关于她其他家人和朋友的介绍,似乎也不太现实。当然,这有如孤岛一样孤独无援、无处倾诉的生活状态,或许也是让她崩溃的起因。
但我仍然喜欢这样俗气而美好的剧情展开。
毕竟,在我们眼下身处的如此一个灰色黯淡的时代,睁开眼往往看见的就满是些人间苦难,有时候闭上眼喝一碗鸡汤,重新相信生活里所有受难的姿态终将迎来救赎,并不是什么坏事。
我当然知道这世上有许多坏事是无法变好的,有许多尽头遇到了就真的是尽头了,就像林奕含写过的那样,“ 我宁愿大家承认人间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讨厌人说经过痛苦才能成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认有些痛苦是毁灭的。”,但如果连憧憬希望的意愿都不存在了,我们的生活还有什么可以向往的呢?
电影里有许许多多让人会心一笑的小细节,那些都是遍布在乏味生活里不时的闪光与花火,正因如此,因为那些平凡琐碎却温暖的普通人和不值一提的小事,我们才知道一切还不至于变得绝望。
商超的大妈们,会在午餐时笑着评价罗品文,说她是我们的“商超之花”。
看起来一脸奸诈圆滑的中介经理,原来却人不可貌相,生生帮母女俩抬高了卖房价一千万。
外表木讷呆板的陈主任,热心地帮着罗品文她们搬家,在街道指挥时喊着让路人倒车,“你有没有考过驾照啊?”,这个彩蛋一秒就让人串戏到陈以文他在《阳光普照》扮演的老本行驾校教练。
哦,还有那条蛇,大概是全片让人看得最舒心的情节了。
小静早上起床,看见妈妈又在客厅坐了一整宿,脸色憔悴,言语异常,说她看到了一条蛇爬进了客厅。看她那副神经质的模样,相信每个观众的心都和我一样又揪了起来,以为病情已经稳定了不少的罗品文忽然又犯病了。
而后消防队赶到,真的从电视机底下时抓到了那条黑白相间的银环蛇时,看着物业大叔吃瘪被打脸的表情,我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因为一条蛇的画面而感到如此欣喜畅快。
韩寒说过,世界上最美好的词语是“虚惊一场”,真是如此。
失而复得的情绪,会让人重新珍惜当下所拥有的美好,电影的结局就是最好的诠释。
当我看到女儿被大水冲走时,整个人瞬间傻眼了,以为这部电影将要以打碎所有重建的美好作为胃疼的结局,去表达人在生命的洪流面前有多无力无助。我甚至开始怀疑这部电影拥有什么超自然的设定,比如一直在罗品文耳边轰鸣的瀑布声其实是预知到女儿悲剧命运的轰然水声……幸好不是(虽然这个结局又和上述一样,多少过于刻意突兀了)。
新闻画面里出现了被救助的少女画面,虽然脸打了马赛克,但妈妈一眼就能认出那是女儿的衣服,“Don't Sweat It”。
罗品文看着屏幕画面,光在她眼神中打转,她念出女儿的名字,电影打出巨大的片名,就此结束,留下每个观众在电影散场后,用自己的角度去评价和审视电影,以及我们生活的本质。
生活的本质是什么呢?
大概没有答案吧。
一千种人就会拥有一千种人生,而地球上有快七十亿人了,高楼大厦,海洋与山林边缘,许多我们永远未能踏上的地方,无数人都在生活着,在孤独旋转着。
我们都一样在琐碎的尘埃里摸爬滚打,却没有人能经历他人之苦而感同身受,唯一的选择,也只能像水流一样被动着不断向前,即使远方充满未知的迷雾,不知道是会有悬崖、还是礁石,是高山还是低谷在等着。
两年前的一场疫情给全世界带来措手不及的强烈冲击,电影业也未能幸免。不过,创意无穷的电影人也从中获得不少灵感,近两年创作出一系列与疫情时代有关的作品。不论是以疫情为背景的金熊奖影片《倒霉性爱,疯狂黄片》还是直面疫情冲击的短片集《永恒风暴之年》都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比起欧美导演率先掀起后疫情时代的创作潮流,华语电影导演也不甘落后,刚才提到的《永恒风暴之年》里有一段《隔爱》是由新加坡导演陈哲艺执导,出色捕捉到疫情隔离期间生活在北京的一对年轻夫妻和小孩的故事。 而在电影长片创作方面,目前最让我深有感触的莫过于台湾导演钟孟宏的新片《瀑布》。影片曾入选去年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之后更以黑马姿态拿下金马最佳影片奖,是继两年前的《阳光普照》后,钟孟宏再次荣获台湾电影的最高殊荣。钟导演最擅长拍摄家庭伦理题材,从《第四张画》到《失魂》再到《阳光普照》,用各种角度和形式来剖析家庭内部复杂的亲子关系,这部新片自然也不例外。
故事以单亲妈妈与女儿为切入点,抽丝剥茧地揭开这个貌似简单的母女情之下掩藏的秘密。导演选取了疫情时代为背景,而不同于大部分欧美导演的疫情题材作品,其出色之处是将疫情隔离的孤立无望感植入到这对母女关系里,使观众对此产生共鸣;同时采用不确定的叙事视角引出各种频繁的意象/幻象,制造出扑朔迷离的悬疑感。 刚开场没多久,剧本就轻易引导观众误以为这是一个叛逆女儿对抗母亲的青春成长故事,然而迅速的反转立即推翻了这种陈词滥调的情节建构,逐渐揭开母亲身患精神疾病的秘密。由此抛出一个不确定叙事者的视角,令情节发展出现了模棱两可的暧昧性。这种暧昧性叠加在疫情期间人与人之间彼此失去信任的基础上,令大部分的情节呈现出虚虚实实的悬疑感,再加上女主角贾静雯惊艳的演技,使观众一下子难以分辨哪些是真实,哪些是母亲幻想出来的情景。 通常这类精神病人为题的故事很容易陷入剥削的嫌疑,比如刻意放大疾病发作时的刻板印象,或者是疾病给家人带来痛苦之类的俗套。出乎意料地,剧本对精神病人的现实关注给予了相当多的篇幅,从母亲在医院治疗过程中受到的尊重和关爱,与病友彼此分享心事,再到她病愈出院后重返社会,求职时没被歧视,更受到追求者求爱的情节,都令我倍感欣慰。一个现代文明社会对精神康复人士的包容和关爱,对于病人完全的心理康复相当重要,丝毫不亚于病人与家人关系的重建。
相比起前半段高能预警、此起彼伏的悬疑情节,后半段情节主要解释母亲患病的缘由,一方面是她对前夫离去的耿耿于怀,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女儿,就此回到了钟孟宏最拿手的亲子关系剖析。眼看母亲病愈,母女关系逐渐和好正常,正当观众以为大团圆结局时,最后的15分钟却叫人措手不及,仿如乘坐过山车般惊险。剧本故意破坏此前营造的舒缓感,暗示了无人可预测的命运,再次回到疫情时代的隐喻。 这个可圈可点的设计凸出了声音与记忆的隐秘联系,与泰国导演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的《记忆》产生了惊喜的共鸣。在接近最后才完全揭秘片名的含义,这个压到最后的绝招着实让不少观众错愕不已。相比起残忍讽刺的《阳光普照》,这回导演算是没下狠手,还给出了乐观的希望,这个致敬电影大师基耶洛斯夫斯基《红》的结局耐人寻味。
与《阳光普照》一样,钟导的最新长片依旧选择了一个具体的自然意象,瀑布。所谓瀑布,即流动的河水突然垂直跌落,而在河流存在的时段内,瀑布是一种暂时性的特征,它最终会消失。这段关于瀑布的地质学解释似乎就是电影故事节奏的再现:数不清的矛盾在开头埋伏起来,中期爆发后如同一个个变瘪的气泡,中后期闹剧结束,看客便目睹如何收拾整理这凌乱的残局。
品文的生活似乎一直按照最精确的钟表行进着,她也如此要求着身边的人跟上她的频率。影片多次直接强调时间:开头七点三十分一到,品文便叫女儿小静起床上学;晚上六点三十分,品文叫女儿出来吃晚餐……而其他有钟表出现的情节总是那么揪心,例如阿姨宣布不再品文家做事,品文的资金危机第一次被披露的时候,墙上的钟表为6:01;品文思觉失调以为前夫回来过,墙上的钟表为8:29……在这里我可能会有过度解读的嫌疑,但我相信电影中多次出现的数字一定是有意义的,而这“差一分钟就圆满”的时间实际暗示了品文的生活正在逐渐脱轨,以往按部就班的精密仪器出现了故障,她的生活不再听后她的号令,一切都在分崩离析。
就如在家里工作了十几年的阿姨充满疑惑的发问:好好的一个家,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那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瀑布是如何形成的?
原本平稳前进的河流遇到断层、凹陷等地区才会有瀑布出现。断层、凹陷本身就存在,但一滴水形成不了,一股小溪也形成不了,只有足够多的水一起涌入,才是造成瀑布出现的罪魁祸首。由此,品文的崩溃也不是一天形成的,她不是因为突然出现的断崖——疫情而崩塌。在那个与我们接近的时空里,她的崩溃缘由是离婚、工作、资金压力、女儿的青春期、减薪、邻居,甚至是楼外围着的蓝色防水布的总和,或许女儿疫情感染的风险只不过是导火索。生活蔓延开细枝末节的压力,她的精神也逐渐崩溃。过去如钟表般规律的生活使她能够勉强坚持,或者说靠工作来逃避,凭着习惯做正常人,但当工作停滞,遇到必须正面这些困境的时刻,品文措手不及,因此毫无疑问地溃败了。
时间没有半点罪恶感,依旧厚着脸皮,如同平常一样流淌过去。它不在乎自己冲毁了什么,反正时间带来的伤痛也会被时间抹平。就连瀑布也是暂时的,耳朵里的声音终究会消失,一切都能够重新来过。未来会怎样,也没人会知道。
在《危险的个体》这篇文章中,福柯写下过这样的案例,一个人没有任何征兆,从最正常不过的生活中突然“变异”,成了被主流放逐的“危险个体”。“存在这一类型的疯狂它只通过残暴的罪行而不是其他形式呈现自身”。它就那么发生了,几乎找不出溯源与归因。
《瀑布》便是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如果用一句歌词加以概括,那一定是“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罗品文是一家外商公司女高管,她离婚独自抚养一女,女儿18岁上中学,与她的关系若即若离。她感受到从生活四面八方压迫而来的恶意——事实上恶意全来自于她的想象,最后她被查出是自己神经出了些问题……
当口罩、居家隔离等经典时代元素出现的时候,会立马收到此刻仍在被这段历史裹挟的我们投来的亲切感。罗品文公司效益不行,甚至要求员工带头提出减薪,这都是我们正在经历的荒谬。然而抛却这些独属于时代的元素,其实俩人的关系所带出的问题是共通于历史的。
影片主角是两位女性,比起女性主义的话题,我想影片更多是提供了一个精神病学方面的典型,也提出了一个很有意义的问题:现代都市中产为什么更容易走向“疯癫”?
实际上从有现代精神病学以来,人们一直在做的,就是将“疯癫”的、“逾矩”的行为给整合进个体生活的其他部分,并从中找出可以阐释的发展脉络,为他们认为的那群“危险者”画一张有迹可循的脸谱图。然而实际上普通人也会走向“疯癫”。我们甚至都不需要那么多歇斯底里,只潜藏在静水流深的生活中,在许多次平静地忍气吞声后,在可怕的细水流长却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生里,个人的毁灭就悄然降临了。我们想知道“声名狼藉者”的生活到底从哪开始与“主流者”、“正常者”的生活产生了些微的裂缝,导致他们变成了这样或那样;但人生总不过那些事,细细扒开来里面才会发现每个人的人生几乎每件事都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但自己也就这么忍下来了——只是有的人忍不了。
所以回到罗品文身上:她为什么会走向疯癫?我想,是因为她“活着”。只要我们每个人都还在这个充满“积极者”、“成功者”说教的世界里寻找栖身的角落,只要我们可以罔顾满目疮痍的身心去面对每天的太阳,只要我们有那么哪怕微小的一刻感觉到格格不入,那么我们每个人就都是潜在的患者、危险的帮凶。
现代生活的规训让我们很多时候并不能“做自己”,并且我们无法意识到这种压抑正在悄悄吞噬我们。我们的乖巧、懂事、兢兢业业,终有一天会反噬我们,就像背负了所有人期待的司马光有一天砸开了缸,发现坐在缸中的就是他自己。
影片中的罗品文,职场里是叱咤风云的女高管,现实生活里和丈夫离婚,与小孩关系总有层隔阂在。身份上的撕裂感必然会将她引向自我怀疑,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她是《阳光普照》里阿豪(许光汉饰)这角色的另一种延续。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在别人身上花的精力太多,以至于很少问问自己:“我过的好吗?”“我想要什么?”
她的女儿小静也不得不比其他人早点成熟起来。影片只有一次她几欲爆发出来,那是她对父亲说的:“为什么我要去承受你们的烂婚姻?为什么我要承受这样的人生?为什么是我?”然而这短暂的几秒钟并没有带来什么改变,死气沉沉的生活仍是泛不起一点涟漪。现在的小静,高中还没毕业就要独立起来,替妈妈做决定,照顾妈妈,以后的小静只会更懂事,懂事得讨人喜欢,直到有天她做出让人“意外”的事情而被评头论足:“怎么好好的人会变成这样子呢?”
然而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如何去顺从,做别人眼里那个懂事听话的孩子,却从没教过我们如何去反抗本不愿去接受的命运。从很小开始,我们就已习惯巨石压胸口的感觉,却从不去想有天这石头会压垮我们。更有时候,我们还挺会自我安慰的,“哎呀,人生不就这么过嘛,大家都这么过来的呀”。于是觉得,好像怎样都去接受吧。于是习惯了隐忍而痛苦,习惯在历史的光圈里渺小如蝼蚁的我们,再多蜷缩一点。
“瀑布”这个意象只在影片快结束的时候,罗品文才向女儿提起,之前一直在她耳边轰鸣的声音,变成了溪水潺潺的声音,那时她才知道,原来那就是瀑布的声音。就像是对待生活的态度,越深陷其中,越能感受到生命有一种潜移默化腐蚀人的力量,在巨大的静默中,你感受到的都是无能为力——当你站在瀑布底下的时候,你被水流猛烈地冲刷犹如刀刮在身上,轰鸣的声音在你耳边爆裂开来,你是受不了的。但是当你远远地观赏瀑布,你才能咂摸出它自然的美来。对待生活太过认真的人,总没玩世不恭者过得舒服。
其实影片里还有一处“瀑布”,那便是遮盖大楼的巨型蓝布。它隔绝了阳光,也隔绝了人内心的阴暗面,而这条静止的“瀑布”让这栋大楼像一块硕大的墓碑,墓主便是所有现代人。实际上,现代人所有可能给生活的热忱,都在规律与规划中被消杀干净,只有“傍晚六点下班,换掉药厂的衣裳”;只有“一万匹脱缰的马,在他脑海中奔跑”。
个人公众号:Imagine Heaven。
懂,你会轻歎;不懂,无伤大雅,只能说是无缘,亦是错失。”然而,当我在片中见到那张《电车狂》海报,却是觉得这样的致意对《瀑布》的故事是无用的。作此文的用意,不讳言是背道而行,有种实验玩笑的冒犯性,亦即尝试说明愈是将《瀑布》跟《电车狂》对读,《瀑布》的整个构想就愈是不可为。我们将以归谬的方式来思考──亦即,假设它的置入真有除了彰显导演个人品味外的作用,那这置入原来极不可靠与充满任性,而愈是解释它被赋予的功能为何失效,愈好看清《瀑布》表象下的内核。
首先,我们要确认这个致敬的意图确实存在:那张《电车狂》电影海报入镜次数极多,常于构图置中,甚至当品文母女搬入新屋,它都悄声尾随,难缠堪比 covid-19。但这只是个书引号般的证据,好像还嫌不够,是否能再往前?像是──《电车狂》到底是怎麽样的电影?
于我而言,《电车狂》在黑泽明的创作中远非上品,却可能是最奇特的。作为黑泽明晚期风格的起点之一,《电车狂》长年来评价分化,原因不外乎其危险且矛盾地游走于贫贱春宫 (poverty porn)与表现主义浓烈的视觉情调间,又渗入黑泽明承继自古典文学的说教慾。
《电车狂》与《瀑布》对读的可能性,主要来自剧中人物皆以假想游戏(make-believe play)虚构一个个生活幻景;然而幻景外,《电车狂》与《瀑布》同样有具象的外在空间与之对照。这两组外部空间“之间”的对照,正是为了(生搬硬凑地)让这两个作品呼应,得先忽视的恐怖疑问──那就是两部电影摆明无交集的阶级问题。
因为《电车狂》的背景与《瀑布》都会中产有壳族的差距,岂止云泥,活脱脱是两个宇宙。黑泽明将故事摆在无名的日本垃圾村,贫户们于活地狱般的日常裡,搬演著邻里交相贼姦又互施仁惠的矛盾悲喜剧。片名的“电车狂”小六是活在白日梦中的人物,明明荒村不可能有电车,他仍日日口中喊著“Dodes'ka-den”,演练电车长的戏剧。这人间厄象正是黑泽明眼中底层贫苦的抽象,没有固定的现实凭依。面对结构鬆散的抽象故事,他极端的空间塑型作业不只来自单色主题鲜明的化妆、衣著与油彩佈景,甚至捨弃宽幅画面,转而以少见的 1.37 : 1 方形画幅比,搭配中景为主的构图,为贫户们自我戏剧的本色“演出”割离出一个个奇异的专属舞台。
前述的视觉策略下,村子的空间定位彷如戏剧演厅或大型疯人院,拉出了虚构与实在的对比向度。让我们先催眠自己,忘掉“中产对战赤贫”这头房裡的粉色大象──让我们先问,在《瀑布》片中,锺孟宏有无可供参照《电车狂》的空间魔术?
《瀑布》的影音形式远远没有黑泽明的控制力,但开片就是行人街车景音辐辏,声声入耳;品文开车载女上课时,台北街景水流般入眼,车窗上淌涌的风景倒影在母女周遭像一搭又一搭的水帘子──这一段作为文眼,似还过得去?而拍人屋关係时,锺孟宏刻意混用台北市民生社区、南京三民地段的外景与片场搭设的华屋内景,又添上大楼拉皮翻修的前因,确实也有那麽点将住所裡外划成阴阳两隔、人生表裡的意味。
所以,品文母女的住屋顺势成为闭锁的闹鬼小剧场(多少缓解陈设过度人工、不似真人住屋的问题),疫情时代的布尔乔亚们既受虐又欢愉地浸身幽蓝色冥河自哀自酌自况──据此推想故事,我们可能会轻易接受屋荒心亦荒,人惶宅亦旷的心物等式。品文母女的“出走”,于此无非是疫情下人生迫临整修工程后的逻辑结论。
大方向有理有据,但锺孟宏与张耀升对细节的把握处处叫人生疑,其内在矛盾逃得过粗想,经不经得起细审?则有重估必要。通俗剧(melodrama)本来也可彰显人物力量,然而品文母女自布尔乔亚出走见众生的安排,势必要面对阶级流动的真实情状,这远超过锺孟宏与张耀升编排出的通俗剧段子能负荷。
《瀑布》的通俗剧张力──或者说,某种锺孟宏电影偏爱的情节设计,逻辑不难理解,它的运作涉及观众对事件因果的归纳与推测:锺孟宏自己称这个结构为“无常”,但说得清楚点是,它仰赖现代人普遍相信祸福无定、人运突梯。锺孟宏的剧本通常由观众必须为人物前景感到不确定的时刻组成,但致祸与得福往往只伴随意义模糊的视觉前兆(在《阳光普照》中,这个视觉前兆是一颗置中的太阳)。
因此,当灾祸与喜庆以近乎五五平等的比例乱数错置为这些不确定时刻的结果,观众一方面秉持常识对事件因果归纳出便于理解故事的模式,又不得不因为祸福的乱数错置,而在同一个视觉预兆再度出现时有难为感,因为他们需要动态修正预测、回溯性地更动先前对事件祸福的判断。这个结构性的“无常”,来到《瀑布》最大的失策是:锺孟宏与张耀升过度著迷或高估它的形式趣味,以至于当“疫情时代”和“阶级流动”两个与生活切身的前题不断召唤观众的经验联想时,他们宁可设置一海票“突然出现的友善陌生人”来矇混过关,再把这些事件鬆鬆地以“一切皆无常”的题旨串起,却忽略同等重要的常识:他们意图捕捉的日常生活虽佈满大大小小的机运难关,却不是每个都值得执起命运的牛刀玄弄一番(类似地,欧亨利式的处理经不起在同一个故事中反覆利用)。
这叫人不能不想到旧时代电影那些神秘的 Magical Negro,一个连通俗剧大师 Douglas Sirk 都曾差点栽进去的方便陷阱:母女自主发现问题、自主尝试解决,然而解方的有效性迅即撞上无预期的挑战,再由万能的升斗小民善意介入力挽全局,母女危机的消解成全母女努力的徒劳。你煮饭失火害全屋被消防队弄成幽幽水泽,命运会派善心老佣回来帮你晒衣打扫;你思觉失调去病院疗养,命运会派魏如萱当病友对你唱歌兼解画;你提振精神去家乐福劳动,命运会派暖男主管请你一顿牛排软饭(从窗景、音响设备与角尖牛餐推测,显然是中山区的牛排老店亚里士);你积极联络房仲卖房,命运会派有巢氏主任点破下属话术。若不那麽计较现实田调与常情得失,《瀑布》拍品文母女一路顺风,也还是将偃卧与箕踞的姿态书写成用功失败却得倖──说白了,就是叫你以努力的姿态去躺平。也因为“外在努力,内在躺平”的主题,我们归纳锺孟宏与张耀升的佛系通俗剧,至少还有房仲主管介入与消防队捉蛇两个戏剧高潮可讲,两场戏于题旨的主/被动呈现出了相对有趣的张力。
母女原先持有的鬼屋空间与将来的新屋,作为两种不同型态生活的核心,存在一种人生比价意味似是当然,而这两场戏刚好呈现了物质与心理空间上,母女两人终于都能借助外力自鬼屋出走:母女成竹在胸,主动出击,以为往日人生的估价已然无错,却还需要天降一位好心房仲点醒两人别把自己的过去看得“太便宜”;而母亲就算见蛇是蛇,说来也是她跟女儿抓不住的现实,尚须消防队出手检证。
但,这跟《电车狂》有关吗?《瀑布》的这些通俗剧这麽不可信,是否也可能在受质疑上有致敬之效?不正经地说,好像真的还行。若选择性忽略《电车狂》美学的物质基础,亦即,黑泽明凑成四骑会摄制该片时已然与他的老东家东宝片厂关係劣化、没有三船敏郎等班底主导演出,则晚期黑泽明作品最常受到的批评方式,恰恰就是放大其流露出的艺术家伤感,并批判此种伤感的离俗徵候(更激烈者,批评黑泽明的美学虚矫)。
尤其相对 70 年代日本以大岛渚和今村昌平等人作品为首的观看视界,《电车狂》的贱民村极容易被诠释为美学上的殇秋疲态,一个以普世性人道主义为幌子幻造的奠仪装置。而《瀑布》乍看将《电车狂》的贱民村升格成台北市有壳族的阶级黄昏,幻想指数倒也不减不增,两两互补:后者谵妄悽情,专拍底层小民的活地狱,前者痴仰暖意,劳动阶级与外商掮客互助友爱。防水布撤下后,品文母女的旧屋空间随之瓦解,此处的台北城却彷如大萧条时期法兰克卡普拉镜头下的美国。这对母女看来不过自闹鬼小剧场转去临演《壹週刊》小人物奇闻,外在世界连篇上演的通俗剧,不比象徵上的心灵暗房更可信。虽打著“最温柔电影”的行销口号,但这似乎只是锺孟宏电影的世界观因为失去暴力主题妆点,而以另一种型态、变得前所未见明白的一次,没大不同,只从拍人物无能为力地因命运施暴而受害,变成拍人物无能为力地被命运施捨。
要为《瀑布》乍看过时的世界观辩护,似乎只能指出这个布尔乔亚愈往下走(流动,落下,falls)就愈一帆风顺的通俗剧,本质上跟甜蜜生活出品的其他电影雷同,仍是拍悲观世界,只是《瀑布》相较下更有麻醉药功能。时髦点说,《瀑布》最呼应时事的不是疫情时空,而是它诡异地由乍看要拍布尔乔亚们身陷疫情囹圄的鬼片,发展成拍布尔乔亚们躺平就好的电影(若读者能从这个词组嗅出某种矛盾,理之当然),它洽到好处地叫人躺平且叫人享受躺平。但这个逻辑若成立,则锺氏宇宙这次不拍没有温馨暴力的地方,改拍没有暴力温馨的角落。
品文母女得到的施予,说来不过是“立正站好,你要拿的是这而不是那”的无上律令。剧中的大洪水时间上来得太晚,但至少还略略提示锺氏宇宙的暴虐本质,告诉你躺平不光是对现实状态的一种描述,它更是一种应然规则:就算你遭遇到的并非坏事,这些好事可以因为冥冥捉弄而只是显示你的努力没有作用,你还是只能接受。王淨的衣服叫你 Don’t sweat it、安心就好、别再问“好不好”(因为若真的好,在钟氏宇宙是本来就会好的),这在《瀑布》就是再虚幻不过的劝戒、再严厉不过的罚则,强不过在一旁哝喃讹言谇语,因为这样一个宇宙中,穷紧张也没用,那就躺平吧。自人物行动的失败,导向除了情绪抚慰外就一无所有(《阳光普照》尚有勒索与抚慰并存的张力)──正是这反覆出现在《瀑布》的虚脱状态,让强解《瀑布》致意《电车狂》没能换来什麽,除了某种负面的避世情调外。锺孟宏对《电车狂》的致意如果套用在《第四张画》,倒还合理,出现在《瀑布》,却不免暴露出剧本将故事设在疫情期间,是对自己下一道金缚咒,为不实际的构想设下太实际的检证条件。这个致意带出的迷惑压倒说服力,所起的作用似乎只是进一步显示《瀑布》的世界观溷淆,让罗品文母女自资产华厦出走为租屋族的旅程,注定如追寻不老泉般命带迷失。
《电车狂》是否真是这样虚无?还是,透过假设《瀑布》与《电车狂》真的有关,我们因为《瀑布》而误会关于《电车狂》重要的什麽?这不是好回答的问题。它首先牵涉到一个难题是,若乐观与悲观主义者可对现实悽苦有同等敏锐的感知,却是前者自凄苦发掘指向快乐的可能性而后者否,那《电车狂》究竟是乐观的悲剧,还是悲观的喜剧?
诚然《电车狂》专拍受挫者的白日梦,但幻想的作用也分类别,这就成了电影中悲惨小人物数种彼此对立的能动性。《瀑布》将电车狂人小六一家的境遇类比为乱世求安稳的母子情深,这与焦雄屏在《电影天皇黑泽明》对《电车狂》的说法如出一辙:“⋯⋯代之而起的是些避世无慾、随遇而安的小人物”。若这诠释成立,那将《电车狂》置入《瀑布》,好似在人物关係还有一丝模糊可能性(从白日梦儿子配母亲,变成精神病母亲配女儿)。但这说法需直面的挑战,便是高估小六与母亲关係的亲密度,以及忽略小六那孤身日日践行、风雨难阻的假想游戏亦可能是对旧世界尊严与秩序的招唤,对立于沉浸饱暖与淫慾中的村民们。
我能陈列的证据是:看过《电车狂》的观众应当清楚,黑泽明并不花时间拍小六家庭的日常细节,因此怪异在,母子明明与片名有关,但他们的重要性在故事内容上是真空的,反而更多在电影开头与结尾于象徵层次作用。这个象徵层次,只看《电车狂》片头玄妙的设计,就有点睛之效:一系列以电车外部造型与内部空间为背景的字卡,到“黑泽明执导”作结,紧接著的镜头是藉中景拍小六家门,门后咧著嘴笑的小六微微倾身向外,他看著什麽呢?
从门窗玻璃上被木格条分割的流动倒影、匡噹匡噹的铁轨声来判断,显然他在看早晨驶过家门前的电车。但观众旋即知道电车没有物质实体,只是小六的幻想──铁轨声没了,母亲的拜佛声愈来愈响,镜头转拍室内,原来小六与母亲的日常,是陷在四下贴满电车涂鸦的陋室中。这个空间在《电车狂》片尾又重新出现了一次,而那辆梦幻电车,此刻化作一张张电车涂鸦罩不住的、向外茂长的斑斓彩光和满室的匡噹匡噹声,包覆母子两人。细说得如此婆妈,纯粹为证明一事:黑泽明此处的音画处理,暧昧在观看物件的方式,而这暧昧性于理是论述时不能跳过的一道槛。
“小六幻想的主观性”在这系列画面中,是以观看第三者的方式展现,镜头自始至终没去反拍小六看到的风景,而得迂迴地借用窗景倒影和黏满牆的儿童涂鸦来间接传达。再看小六与母亲的互动,竟是老母求神拜佛,白日梦儿子反叫母亲“清醒点”,希冀菩萨施点智慧给眼前昏昏眊眊的人蠹们。调调如斯酸苦,说是黑泽明拍母子情深也罢,但大概是王祯和的口吻,而非情味浓烈、爱护小农与兵士的沉从文(更不可能是焦雄屏口中的黄春明)。
更不能忽视的,是这口吻潜藏的反躬自省──黑泽明拍摄《电车狂》片头片尾的方式,极可能预留下锺孟宏在《瀑布》中从未展现过的重要反身性。锺孟宏电影近几年爱作的自我指涉没大不了,就是演员玩梗、同事客串博观众一笑。
然而细品《电车狂》开篇,黑泽明光是安插片头的工作人员字卡,这些字卡与电车布景间的关係便在虚实间游离。摄影机位不动,工作人员名字有时写在纸造的廉价道具并嵌入布景,有时却是飘在布景外的黑字。黑泽明自己的名字就写在纸片上,纸片略显随意地糊在电车头,电车始动,镜头也才玄玄地动起来。
我们回忆小六出场的镜头,不就是拍小六在家门口看到了不存在的电车?而剪接像不像在说,这辆不存在的电车,就是先前片头乘载著所有工作人员名字的“黑泽明号”?观众无缘见到镜头反拍小六视野,却又藉虚幻的倒影反向窥见“黑泽明号”的存在,似乎是黑泽明有自觉地浓缩了镜头与镜前事件间的幽微关係(镜头无法直接看到镜头自己)。
如此一来,转而思考狂人小六日日践行电车假想游戏的行动,这究竟是秩序颓丧,还是斲轮老匠以影像为之的极端秩序实践?殊为可议。就后面的可能性,黑泽明大可辩称“执掌电车”这一行为代表的秩序就像《电车狂》片头揭示的那样,它就是摄影机与被摄物间关係的一种秩序,所以你若不买帐“黑泽明号”与小六间的关係,黑泽明这套技艺代表的秩序就无力可施。
然而若这关係建构还有些道理,事情便艰难许多,因为,黑泽明拍小六“开车”就会像其它当代电影中,摄影机拍著镇日拿相机或 DV 纪录周遭事物的穷孩子或失败青年。真正的问题大概是,面对类似的设计,我们究竟会悲观地倾向于认为电影是自我溃击地告诉你“拍电影是件糟糕事”?还是乐观地认为,就算世界再糟糕,至少影像代表的秩序还有些什麽?拍完《电车狂》后便陷入长期忧鬱的黑泽明,又是怎麽想的?
从前从前,有对乞丐父子相依为命,穷得病恹恹,每当遇到挫折,譬如在没处躲的大雨天,爱作梦的爸爸总会说起那栋他们没有的房子,装潢是西班牙式的、英式的、洛可可式的⋯⋯。
某天,父子吃了要回来的生鱼,吃完都病了,愈病愈像两个无分昼夜作祟的死痨鬼。爱作梦的爸爸坚持一切会好的、没事的,但儿子还是面青唇白,发出猫一般的叫声死了。
喜好建筑的父亲挖好圈型的坟埋葬儿子,突然惊喜地发现自己将儿子带入他梦想中碧青色的圆型大泳池。这不是我胡诌,而是实实在在地,《电车狂》当中发生,或许最毒害心神的一段故事。黑泽明调度它时视听手法极尽铺张,父子两人于妆于声鬱结著的青白色怨毒,都像超越时空,跳过全共斗沸火、略去房市泡沫冷鬱,从 30 年后清水崇那恨天恨地到没什麽道理的《咒怨》系列抓了大鬼小鬼过来当临演。
它正是电车狂小六的积极能动性那可怕的 B side。我们甚至直觉上,就能把《电车狂》这段故事作点无伤大雅的更动,拿来替换掉《瀑布》中贾静雯的 3D 梦,作为孪生版本对照《阳光普照》借用袁哲生的《阴影裡的捉迷藏》──我的意思正是,如果锺孟宏真那麽热爱《电车狂》,那他就算拍不出《电车狂》的 A side,他也本该在片尾就直接地把王淨的角色杀了,而不必遮遮掩掩太多,就像在《医生》与《停车》后,他确实也没比《阳光普照》尾段的“父杀子”更好的戏来表达其世界观一样:彷彿重获新生的阿和开始奔跑时,镜头竟切成冉冉飘升的鸟瞰镜,这颗“太阳监视阿和”的观点镜,将阿和的解脱映射回他亟欲逃避的单纯事实,也正是这颗镜头后,阿文在山顶倾吐真相的可怖处:太阳与附随其上的规律共属不受人宰制的自然世界,只能被观察,因此阿和原来不是运气好,而是这个锺孟宏宇宙的法则要他以父亲家法的受害/获利者身分被绑回家中。
阿文对琴姐坦承行凶时,两人如预期般全然沐浴在山顶的日阳下,于是在这具总结意义的高潮中,两段画面不只平行在时间,也在于主题(theme):父母对孩子而言是太阳,孩子对父母而言也是太阳,父母与孩子原来在以不同角色轮演受害/受惠者的过程中,皆被太阳“借体”窥觎彼此,构成互相照护亦相互伤害的关係。这或许是锺孟宏与张耀升在《阳光普照》做的类比中最可议(但可以预期)的,而到了《瀑布》却说得更糟的主题,那就是普世的人伦结构可能跟潮去潮来、日昇日落的自然现象一样没什麽人为介入空间。
明明酷爱以生命中的伤废与蹇滞作文,但锺孟宏原来也没比你我更好的解答,只能屡屡强灌观众他早在第一部长片《停车》就煲煨好的鸡汤,然后逼人继续上路──“未来你会碰到很多很多的挫折,也许你会哭,但是记得最后,你还是要不停地往前走。”废墟中的小六,正是日日不停地走,日日不停地幻想著他的电车游戏,但是不是那麽地没有希望,我就不大敢说了。
瀑布应该是疫情题材环境下最好的影片了
牛奶有叶帘帮助隔绝温度,高楼有蓝布帮助隔绝坠落,嘴巴有口罩帮助隔绝病毒,可是什么能帮我们隔绝孤独?房间里摆着前夫的旧物希望爱情能回家,脑海里滞留温柔的男声希望寂寞能赶走。我们变成窦加画里不知去哪的骑师,变成鹰架拆掉不知钻哪的长蛇,变成无预警泄洪的水坝,溪流变成瀑布,沉溺无法获救。
几乎是华语到目前最有代表性的疫情电影,又与中产家庭的疏离关系联系起来,既是特殊性又是普遍性,很能让人产生共鸣。日常的恐怖化,加上大量缓慢推拉镜头和特殊的构图,应该偷师不少黑泽清。不过仍然是很差的杨德昌模仿者,虽有文学性,但对话时而过于矫情做作;剧作算圆但太简单,不再有杨那样复杂和精密叙事的野心,也就少了对台湾当代社会鞭辟入里的理解。至于最后洪水的来临,与其说是一个有某种必然性的突发新闻,不如说是一个编排潦草、为瀑布而瀑布的可笑事件。
这几年,每逢春节都会看一部台湾电影,从2020年《阳光普照》、2021年《孤味》到今年的《瀑布》,依然静水流深,温暖治愈,台湾家庭片的艺术水准已丝毫不输于日本。疫情如同突然汹涌而至的瀑布激流,重创着每个人的身体和精神,也改变了许多人的家庭关系,母亲会慢慢走出精神失常的阴影,孩子也会渐渐理解大人成长起来,瀑布急流终会变成涓涓细流,奔向自由广阔有爱的心世界。片尾,母亲在电视新闻上焦急搜寻女儿获救的身影,那泪光盈盈的注视,是对基耶斯洛夫斯基《蓝白红三部曲之红》的深情致敬。贾静雯、王净的演技真好,摄影真好,音乐真好,温柔敦厚的台湾国语真好。过低的豆瓣评分配不上她的好。
贾静雯演技好好哦,这么熟悉的演员在新角色里还能让我感到很陌生,真的很神奇,以及怎么回事,竟然还能跟火神的眼泪和阳光普照梦幻联动,好几个地方真是,会心一笑,谁懂……
《红楼梦》里贾家家道中落,以秦可卿托梦凤姐作为转折,凤姐生病,倾力维持仍无法阻挡大家族走向灭亡。《瀑布》里的家道中落,用fall这个词和脑内瀑布的声音关联,母亲生病,做出的正确判断(中介、蛇、洪水),也被视为异常,洪水冲击一贯坚强的女儿,母女终究要离开中产生活,瀑布般无可挽回。钟孟宏用贾静雯和王净以往经典角色形象代入到新片中做出反差张力,本身也可以理解为疫情背景创作中对异常的描写。
山中的激流,溢出的锅炉,平静而无望的注视下躲藏着哭泣的双眼。她在脑中臆想,在暴风雨中呼唤,她的她所拥有的名字。孤立的人伸出歉意的手,站在被破坏殆尽的城堡面前,她的眼泪是被阳光照耀的。她们的双耳不会被嘈杂的水声侵蚀,她们的瞳孔不会被刺眼的光线灼伤,她们之间的距离不会被一朵朵的玫瑰阻挡。当通向彼此的房门在渐渐打开之时,一切的言语会忘记它们中伤的身份走向拥抱。
如果没有结尾部分贾静雯说她听到瀑布的声音这段强行意象植入的戏,我觉得这是去年最佳华语片。深深地感觉到主创者以极大的温柔与诚挚去构建一个妄想症精神病人往下坠落的过程中懵懂抵抗的过程——无法不被贾静雯的面容所打动,几乎落泪,呆滞、恍惚、低沉、落寞、惊恐的状态中蕴蓄着回归常态的冲动,同时又带有过去美好时光的一缕明媚。华语片里再没有见过比这更真实丰富动人的精神病人角色。贾静雯那位病友演不好,没有病人样。3.5
其实这个故事不需要疫情,后半段说的那些才是它要打动你的东西。这里的瀑布就是阳光普照里的阳光,你不知道哪个瞬间突然就明白了。
开头非常巧妙的小反转,叛逆的变成乖顺的,而框架内的变成了不安定的,照护与被照护的变化让生活这个罐子被晃动了一下,渣子、凝固也隐匿在罐底的东西都浮现出来。瀑布出现时的声效完美,像粗重呼吸,像疯癫前兆。到后半段,从搬家后饭桌那场戏开始有点鸡汤,算是遗憾。前面的部分都可圈可点。口罩遮面,蓝布遮窗,阻隔、遮挡用得真妙,疫情之下,封闭之心被砸开,如冰封碎裂成瀑布,瀑布又缓成溪流。几个人的演技都值得赞叹。
台湾能有钟孟宏这样的导演是一大幸事,华语电影能有钟孟宏导演亦是如此。影片结尾妈妈喊出小静的时候,泪水也从我眼中无预警泄洪出来。
还好最后小静得救了,不然我真的想飞起给编剧一脚。
拍拍所有下坠中的人们和自己,会过去的,都过去了。
先看的《美国女孩》,觉得很好呀,再看《瀑布》,才明白角逐金马奖为什么《瀑布》能更胜一筹。印象最深的一句台词是精神科医生告诫小静的那句“不要再否定你妈妈了”,这几乎也是对贾静雯为什么会得病的官方注释。先是丈夫背叛,然后女儿叛逆,最后工作濒危,爱情、亲情、职场,人生最重要的几段关系几乎全部毁灭。好在导演给了我们希望和出口,只是讽刺的是,自从贾静雯病后,他们遇见的每一个人几乎全都是好人。真实的世界是这样的吗?
水流朝她们冲击而去,而她们都活了下来
4.5喜欢瀑布胜过阳光普照,瀑布拍得很笨拙,阳光太精巧了,以至于看不出他要干什么,阳光的说教性更强,有一种宣扬。瀑布很长,大量的日常戏,和一些日常对话,拍得笨拙还有尴尬之处,甚至看出点李红旗…然后再配上《阳光普照》的方法 我就能get他努力的方向了…声音很好。—“台北精神失常记”
可以不要问我“你还好吗?” 我们一起好好地走下去/最后的落水看得我要心梗了!!!!!!!!!!!!!!!!!!!!!!!!!!!2022看的第二部好片
观感很复杂,确实没有和疫情非绑在一起不可的关联,但却又像是不得不在疫情时才能get到的电影。很多东西都不断把人与人之间的界限模糊消去,但却也鲜有人真正去认识一个人,而在这种危险的亲密关系里,盼望“雨”将对方打醒的同时,却又不再盼望“雨”消散,于是“雨”积压泄落,结局亦未必是天晴。场置美术某种意义上弥补了本子里不够细腻的东西,每个场景的细节都做得又足又厉害。王净表现得挺好,虽然也有角色本身的加成吧。3.5归4,个人而言比《阳普》更加喜欢这部。
幸好还有台北的电影
还是《阳光普照》的路子,后面再拍一部,可以搞个家庭三部曲了,虽然这次的配乐换人了,但还是一股林生祥的味道。导演的朋友圈几乎都用上了吧,熟人们都来了,疫情期间拍的电影,疫情只是导演灵感的开始,其实是借疫情和隔离去讲人的状态,家人之间的关系,这对母女的关系其实早就隔离了很多年,只是借着疫情和心理疾病的壳子对面对问题。瀑布是老妈内心积压的情绪,最后释放成了洪水,把女儿直接卷走。用文艺的对白解释瀑布,像《阳光普照》的结尾那样,配上优美的配乐,太爱钟孟宏的这种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