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妹

最近发现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很多喜剧演员一直被喜剧化的套路拖累了。他们的演技被喜剧的夸张桥段、浮夸表演所束缚，甚至在观众心里被定义，却往往出其不意地通过一部正剧大杀四方。前阵子贡献出非常亮眼的导演处女作《一出好戏》黄渤也是喜剧演员出身，《疯狂的石头》《疯狂的赛车》一系列喜剧之后他的喜剧形象已经被看做他本身，戏路越走越窄，却最终凭借《斗牛》翻身，登上华语电影的最高领奖台。而香港影坛也有这么样一个人，她叫吴君如。

提起吴君如，更多人想到的是她的爱人陈可辛，还有她在香港喜剧电影中耍宝扮丑的样子。即便要谈论她的演技，大多数人想到是温情却伤感的《岁月神偷》，我却更喜欢这部《洪兴十三妹》。

《洪兴十三妹》只是《古惑仔》系列的一个番外篇。在《古惑仔4》中才登场的吴君如意外凭借洪兴十三妹的角色挣得不少人气，才成就了这部电影和凭借这部电影拿到的1999年金像奖影后。

但在豆瓣一系列的《古惑仔》电影中，《洪兴十三妹》是评分并不高的一部。

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它与整个《古惑仔》系列的风格大相径庭。从某种程度上讲，《洪兴十三妹》是一部披着商业片外壳的文艺片，这自然让很多冲着《古惑仔》的热血而来的观众不买账了。

影片采用双线并行的叙事结构，现在的故事与过去的回忆穿插讲述。导演并未效仿《古惑仔》系列过多着墨于兄弟情义和热血激斗，而是将力道用在了渲染十三妹身边的几段感情，从而一步步描摹出十三妹的成长轨迹。亲情、爱情、友情三条主线的交织在导演的处理下不仅不凌乱刻意，而且相辅相成。导演甚至大胆地加入了同性题材，使得十三妹和阿润的友情多了几分耐人寻味。当然，在三条感情线中占主导的，还是爱情。

虽然电影的主线着重爱情线，吴孟达饰演的“吹水达”和女儿十三妹之前的父女情却也没有匆匆掠过。同样是香港喜剧电影的黄金配角，吴孟达很适合且擅长演小人物。他饰演的“吹水达”成天游手好闲，一把年纪了还在给人家当小弟，在黑道大哥面前认怂装傻，在街坊面前又喜欢显摆。因为就是这样一个“不成器”的父亲，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为女儿勇敢了一回。可惜他怂了一辈子，上天却没有成全他这唯一的一次勇敢。

电影的友情线有两条，分别是十三妹从小到大的闺蜜阿润和帮助十三妹成为老大的“刀疤淇”。其中和阿润的友情线是和可乐的爱情线交织讲述的。和大大咧咧男孩子一般的十三妹不同，阿润拥有过人的美貌并且懂得利用自己的美貌。从起先和十三妹共同设计仙人跳骗钱，到后来有意无意靠近可乐引起十三妹注意，阿润看似聪明，其实却傻的可以。在多年后再次见到十三妹，一直藏在心底终于说出口的告白，却只换来十三妹的“我真的感觉不到”。骄傲如她，只能云淡风轻地笑笑“那是我失败了。”以闺蜜的名义爱着十三妹的她，最终仍出席了十三妹和韩宾的婚礼。而“刀疤淇”和占士的故事，有点没头没尾，整体并不出彩，哪怕是临死前那句“我爱你，但是我更恨你”也没能带给我更多的触动。我想她的存在更多的作用是帮助十三妹成为钵兰街的老大。

爱情线也是两条，分别是十三妹心中的白月光可乐，和默默守护着她的韩宾，就像张爱玲笔下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可乐就像是每个少女心中最初喜欢的那个人的缩影——得不到却忘不掉。十三妹从少女时代就喜欢可乐，但可乐却似乎对阿润一见钟情。阴差阳错下可乐接到任务杀了与十三妹有杀父之仇的“咸湿哥”，十三妹就像每一个向往爱情的小女生一样决定跟他到天涯海角。正如十三妹自己所言，跟可乐流亡大陆的这段时间“我觉得我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仅仅是坐在可乐的单车后座搂着他的腰，她就像拥有了全世界。然而，对她而言的幸福时光是短暂的，她再次见到可乐已经是很多年后。在那个索求而得的拥抱里包裹的，是十三妹年少时的梦。在十三妹和可乐拥抱的时候，镜头特意转到十三妹身后可乐微微用力收紧的手，我想，这些年里，无论爱与不爱，可乐对她也有一份思念吧。而最终，十三妹的梦，还是在可乐的尸体面前被彻底碾碎了。她点燃三根烟，弓着身子拜了拜，极力的忍着却仍然抽噎着落泪。从此那个在心上人面前羞涩又自卑的崔小小消失了，留下的只有叱咤风云的洪兴十三妹。吴君如的这场戏堪称全片演技巅峰，得了当年的金像奖也是实至名归。

而韩宾，却是和可乐截然相反的存在。可乐的一生混混沌沌，甚至死都没有死个明明白白，而韩宾却是大智若愚的存在。他看着傻乎乎的，尤其是掏戒指给十三妹的时候，笨拙又可爱，可当他的目光离开十三妹之外，亦满是杀伐。他对人生有清楚的规划，有自己的信条，连喜欢“人人皆知是喜欢女人多过男人”的十三妹都没有丝毫犹豫。而在海边抽烟看着熟睡的十三妹那一幕，满满的温柔像是要溢出屏幕。对于十三妹而言，在经历过对可乐的那段撕心裂肺的爱恋，默默守护的韩宾才是最适她的存在。

影片最成功的还是对洪兴十三妹形象的塑造。

电影开头在黑暗中，十三妹转动着烟盒，缓缓点燃一支烟。面对竞争对手的叫嚣，她霸气十足：“有本事就把我横着抬出去”。然而，随着第二条叙述线的展开，导演从少女时期的十三妹来讲述故事时，又刻意展示了她女性化的一面。这种强烈的反差，使得十三妹的形象鲜明而有记忆度。而多年之后，十三妹与可乐重逢，依偎在他怀里时，一个脸部的特写镜头将十三妹的女性化再次凸显出来——只有在喜欢的人面前，她才是那个曾经的小女生。而在面对可乐的死亡时，十三妹硬朗的形象和失去爱人的脆弱交织，这两面形象的整合才彻底将十三妹这个形象立了起来。而吴君如的演技和中性魅力，将十三妹的个人魅力演绎到了极致。

影片的节奏还是典型的商业片节奏，叙事上虽然双线交叉却仍然借由人物的矛盾对立推进情节。在讲述十三妹的成长时，导演有意略去她成功上位后的种种困境，只把矛盾对准她上位前的几段感情，也是典型的情节集中化手法。但讲述“可乐——十三妹——阿润”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时又颇有爱情文艺片的风格，并注入了导演的爱情观及思考。总体而言，这是《古惑仔》系列我最喜欢的一部影片，吴君如的演技也在跳脱喜剧电影的束缚后给观众万分的惊喜。

江湖，打打杀杀，重情重义，称兄道弟。大佬B、陈浩南、山鸡的世界里，江湖斗争和兄弟间的恩怨情仇常常是故事中心，儿女私情只作副线。虽然几位大美女黎姿饰演的「细细粒」、邱淑贞饰演的「丁瑶」还有李嘉欣饰演的「欣欣」等均有出彩表现，但始终作为绿叶丛中的一点繁花，美丽如流星般转瞬即逝。

真正在江湖世界中掌握女性话语权、犹如霸王花一般有权有势的，是由吴君如饰演的洪兴十三妹。作为古惑仔系列故事的番外篇，《古惑仔情义篇之洪兴十三妹》用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物、细腻饱满的故事塑造了属于女人的江湖世界，男性成为了配角。电影中的十三妹、刀疤淇（舒淇饰）、阿润（杨恭如饰）等角色均有十分亮眼的表现，也正是因此帮助吴君如和舒淇拿下了当年香港金像奖最佳女主角和女配角的两大奖项。

90年代的香港在性少数话题方面的探讨极为广泛，一方面因为社会经济发展促进了性别流动，电影电视音乐等大众传媒不断挑战传统性别取向，诞生了《金枝玉叶》、《春光乍泄》、《自梳》、《愈快乐愈堕落》等高分同性电影，另一方面相对开放自由的环境为性少数者发声提供契机，更多的人选择站出来倾诉自己的心声。曾以饰演“丑女”闻名的吴君如，在90年代如同开窍般饰演了多个经典中性角色，洪兴十三妹的人物形象更是深入人心。

• 性格迥异却各自精彩的女性角色

1. 无意间挑战父权社会的崔小小

提起洪兴社，人人知道铜锣湾陈浩南，却鲜有人知砵兰街崔小小。出生在鱼龙混杂皮肉生意遍地的砵兰街，小小身上自然而然带着江湖的痞气，又因为常常与女人接触，她总是一副中性打扮，到雀馆捞回游手好闲爱吹水的老爸达叔（吴孟达饰），去看仰慕已久的东兴打手可乐（方中信饰）的比赛，与闺中密友阿润分享小秘密。

底层的世界乌烟瘴气，苟且偷生尚不能揾食。丧父之痛和“闺蜜夺爱”的双重打击让小小决心变得强大，传奇女子刀疤淇的出现帮她完成了刺杀扫黄阿sir James的任务，崔小小跃身成为砵兰街的话事人，洪兴十三妹，掌管砵兰街的色情生意。可以说，十三妹原本并无意进入黑道，与刀疤淇的相遇和种种故事的发生让她逐渐清楚自己的优势：既有女性的细心又有男性的魄力。

虽然以中性帅气的形象示人，十三妹其实是没有固定伴侣的双性恋者。她不同于砵兰街上没有话语权只能出卖身体的众多姐妹，掌握实权的她又不同于江湖世界中代表父权社会的男性角色。可以说，十三妹游走在男性与女性两者之间，处在两性世界的灰色地带。

十三妹的角色，带着强烈的时代和地域塑造性，是不可复制的中性角色。

2. 「琼瑶剧」下隐藏的反叛者阿润

阿润，十三妹的闺蜜，肤白貌美大长腿，撩人话术张口即来。同样出生在彰显女性魅力的砵兰街，阿润的心智更为成熟，她似乎更加明白两性关系和社会中女性应该扮演的角色，也更能在情欲关系中抽离（选择仙人跳可能是真的不感兴趣），像逆来顺受一样守护自己的情感天地（深柜，喜欢十三妹）。在十三妹未知心意前说出“你不离开砵兰街，我也不离开”的话，会追十三妹到珠海，多年相见后坦然出柜选择嫁人，在社会的「琼瑶剧」中扮演「好女人」、「好妻子」的角色。

十分讽刺的是，琼瑶剧中的女性角色常常为爱伤为爱疯为爱死，而阿润是个十分拎得清的女人。她就像做戏一样扮演着适合自己的、别人爱看的角色，她的形象十分具有代表性和普遍性，她代表了在父权社会中为了获得更好的生活质量而隐藏性取向、扮演着世俗中认可的女性。虽然电影中十三妹与阿润的感情让人意难平，但大团圆式的结局显然不适合古惑仔的风格。

相比起十三妹和刀疤淇，阿润是处在光亮中的「白」，她被镁光灯和摄像机环绕，被大众熟知，营造着美好的形象，骨子里却是个真正的反叛者。

3. 一念地狱一念天堂的刀疤淇

刀疤淇，本片中最传奇的女性角色，本是砵兰街的ji女，因为爱上了身为警察的占士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同他在一起，只可惜逢场作戏只够演一场，刀疤淇却生生沉沦了下去。十三妹在刀疤淇帮助上位之后这样说：“刀疤淇，我问过好多砵兰街的人，都说对她没印象。她就好像一个充满传奇的神秘女子，流星一样一闪而过。有时我都怀疑，自己认不认识她，在我的生命里面，有没有这个人。“

她似乎为了爱而生，为了爱而死，短暂的生命里尝遍感情的酸甜苦辣，也明白了男女对待感情的不同态度。她是性别阶级中底层的「坏女人」，她的身份被人不齿，她的爱情被人不屑，她被电影中的男性和大环境压迫，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翻身。她给了天堂般的快乐，也处在地狱般的世界，一念地狱一念天堂。

电影中对刀疤淇形象的出场和结尾处理也有很强的技巧性：在十三妹被混混打时，穿着简陋口罩遮面的刀疤淇出手相救，这时灰色与黑色的相遇让两个看似不同的女人有了命运与共的联系。两人的多次对话也逐渐深入展开了「陷入泥淖」的黑色人物曾经的纯真和遭受的侮辱打骂。而结尾占士婚礼上妆发齐全、手捧鲜花的淇不见刀疤只见盈盈笑脸，却用最温柔的语言刺出最恨的刀尖，结尾的刀疤淇兼具天使与恶魔的形象，让自己成为了传奇。

电影中的三位女性角色有血有肉，都有鲜明的性格特点，而剧中三位主演的现实人生若有若无的靠近着角色的生命线：吴君如在90年代曾传出与前香港商业电台董事局副主席、华人社会首位公开出柜的女性大佬俞琤的绯闻，之后接片也常常饰演中性角色；杨恭如作为香港小姐冠军出身，步入演艺圈之后出了几部比较火的电影，但感情世界始终不顺；舒淇曾经无法摆脱「脱星」的标签，感情也频频受限，但最终以随性的态度和坦然的心态为自己赢得了真正的「传奇」称号。

• 女性话语建构的处所：闺中密语

女孩子是喜欢说悄悄话的，她们相聚在一起聊八卦、聊男人、聊内心、聊人生，用一种看似保守的力量维系着内心和外部世界的平衡。与男性场所的狩猎性和挑战性不同，女性的深刻话题往往发生在深闺或私密场所，仿佛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洪兴十三妹中的四场女性经典对话，基本都保持了这个特点。

1. 十三妹与阿润的亲密展现

本片在架构故事方面十分具有技巧性，影片一开始呈现的是十三妹已经成为大家姐的一幕，故事中虽然并没有阿润出场，但已经对十三妹的性格特点做了比较直观的刻画，沉着冷静，身担重任依然重情义。参加父亲达叔忌日的那一幕将故事线拉回了十三妹的小时候。

这时作为闺蜜出现的阿润，有一种「活在记忆」中的感觉，两人的性格和身份与当下的情况「恍如隔世」，特别是两场闺中密语的戏份，将两人暧昧温馨的关系展现了出来。

第一场：十三妹拿到了与初暗恋男生可乐的合影，在家里犯花痴。两个人的聊天内容看似没什么营养，但字字句句都能感受到两人的亲密。比如阿润希望多赚点钱养家，十三妹觉得去选美可以拿冠军，阿润话里有话地说：“一天你不搬，我也不会搬的。”这时候的可乐，仅仅存在于照片和幻想中，并未对两个女生的感情造成威胁。

第二场：十三妹受伤后和可乐、豹叔等人同住在珠海，阿润也来找十三妹。这一次可乐从幻想的对象变成了近在眼前的伙伴，两个人谈论的话题依然离不开可乐，但可以明显感受到阿润的醋味变得更浓了。也许正是十三妹没能早点觉察到阿润的心意，才会对阿润之后对可乐做出的种种行为产生误解（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会误解，隐藏的太深了好嘛）。之后在小树林的对话，阿润依然未能摆脱「深柜」形象的束缚，十三妹也没能摆脱「情感白痴」形象的束缚。一方面来讲，两人的感情线是成功的，但从时代因素和性少数群体话题分析的限制，硬生生让两个人失去了原有的亲密联系。

几场吃饭的戏份都是情感修罗场。

从十三妹后来的性取向来看，并非对阿润的心意完全没有察觉，只是那时候的她并不理解掺杂着友情和爱情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刀疤淇的出现帮助她更好地认识自己的身份。

多年之后的相遇场景安排在了半私人的火锅店，一方面意味着阿润的真实情感即将曝光，另一方面也表明二人的感情红火辛辣一场最终会结束。

2. 十三妹与刀疤淇的相扶相助

相比起与阿润的甜蜜温馨，十三妹与刀疤淇更像是两个成熟女人的相处，谈论的话题关于爱、关于恨、关于权力和上位，遇到刀疤淇之后的十三妹成长迅速，也逐渐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二人的对话同样设定在私密空间。十三妹与阿润的相处中，十三妹是主讲者，而在这里，刀疤淇是主讲者。

二人的关系相比阿润的关系更加隐秘，一方面没有共同的朋友，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刻画两人萍水相逢的短暂情缘。

在古惑仔的世界中，女性一般处于弱势地位，她们没有真正的话语权，而是男性社会中的附属品。虽然洪兴十三妹的故事以女性为主，但编剧并没有仿造男性社会的语境，将十三妹与几个女人的故事讲成帮派义气，回归小空间的对话，是贴合女性实境的展现。

正如陈浩南所说，“终究是女人”。消解「弱势」地位的方式是正视男女区别，发掘女性的闪光点，十三妹虽然打扮中性，但称呼并未否定自己的女性身份，并未刻意塑造刚强形象而靠近男性属性。虽然这部电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LGBT片，但在人物塑造方面，却为LGBT的选材提供了较为成熟的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