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奥第一章

鹰司孝子，德川幕府第三代御台所，法号本理院。关白鹰司信房之女。御台所就是将军正室夫人的意思，日语发音（midayisama），虽然孝子夫人终其一生，都只被称作“若御台”，但是在我眼中，她是德川家当之无愧的御台所。 孝子于庆长七年（1602）五月生于京都鹰司家（一说为七月）。翌年德川家康就任征夷大将军，公武间的关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些变化，从一定程度上促使了孝子一生的悲剧。 鹰司氏，是一个我很喜欢的日本姓氏，听起来气势十足。事实上，鹰司氏家族也的确是日本血统高贵之家族。 五摄家之一的鹰司家，与其他四家近卫家、九条家、二条家、一条家都属于古老的贵族姓氏藤原氏的分支。 日本历史上皇族以外的第一代实质“摄政”，就是由藤原氏的先祖藤原良房于公元八五八年开启。与此同时，藤原良房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女儿的婚姻，也开启了藤原氏家族的全盛时代。从此之后，藤原氏与天皇互为姻亲，利用血缘的纽带操控政治，长达二百一十年（八五八年——一零六八年）。为了能够掌握政权，贵族之间不惜近亲结婚，以致于阿姨嫁给外甥，此类姻亲层出不穷。而在这二百一十年里，无数藤原氏的女儿入主后宫，成为天皇的母亲或者皇后，而这些女子的意愿，是从来没有人过问的。也许从诞生之日起，她们就担负起光耀家门的使命。 然而花无百日红，再繁茂的家族，总有没落的时候，而藤原家的没落，正是由于藤原氏的后人藤原赖通没有女儿，弟弟的女儿入宫之后也没有能够为天皇生育皇子。第七十一代后三条天皇即位时，因天皇跟藤原家没有外戚关系，遂废掉摄政，实施亲政，藤原家开始逐渐走向没落，并分支成为近卫家、九条家、二条家、一条家、鹰司家。 用女儿作为政治工具，成为连接政权的纽带，是藤原家历来的传统，也可是说是当时日本贵族的传统。因此，虽然孝子出生之时，大权旁落，鹰司没落，然而出身与这样家族与历史背景的孝子，并没有摆脱成为政治工具的命运，理所当然的成为了日本皇室的下一颗棋子。 元和六（1620）年，二代将军德川秀忠之女和子，历经重重波折之后，作为后水尾天皇的女御入内。此时的德川幕府已经掌握了日本的军政大权，天皇已然是傀儡，但是天皇毕竟是日本名义上的统治者，德川家说到底还是天皇的家臣，天皇仍然具有号令天下的权利。德川家为了与天皇家增近关联，想方设法和皇室攀亲。德川家将女儿和子嫁入后宫，也是希望和子能够诞育德川血统的皇子，从来从姻亲上与皇室更加亲近。此举也成为朝廷和德川幕府之间政略性的连结。 元和九（1623）年，家光继承秀忠的将军之位。当时家光尚未迎娶正室，为了加深公武的纽带，由和子从中斡旋，决定从“五摄家”里迎娶。鹰司家的姬君孝子被确定为合适的人选。就如同被白羽之矢射中的鸟儿，从此开始她孤寂的笼中生涯。 如果没有德川幕府的强大，孝子不过是父母身边乖巧的女儿，嫁给皇室或者五摄家，过起尊贵悠闲的贵妇人生活，然而一纸婚约，孝子只能永远的告别生长了二十二年的儒雅京都，远赴偏僻之地江户，去做那名存实亡的第一夫人。 22岁的孝子在家光就任将军的元和九（1623）年十二月离京，告别了华贵的京都，飘逸的垂发，婉约的和歌，轻缦的锦帐，穿着象征贵族的十二单，带着武家公家据为一家的温情谎言，舆入江户城西之丸。 这桩婚姻从一开始就带着浓厚的政治色彩，皇室的心中和德川家打的是一样的算盘，就是希望具有公家高贵血统的孝子，可以为德川家诞育具有公家血统的继承人，从而利用血缘控制德川幕府。然而最善于利用姻亲的德川幕府怎么会不知道天皇心中的如意算盘，因此自孝子入主大奥开始，将军就对孝子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为的就是防止孝子生育子嗣，大权旁落。 历史上的孝子究竟是否美丽，是否聪慧，是否温婉贤淑，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仅仅因为她是鹰司家的女儿，这就足以造成将军对她彻头彻尾的冷淡和厌恶。如果孝子是平民家的女儿，也许可以获得将军的宠爱，但是历史上没有如果，事实上从一开始就被无端卷入权利漩涡的孝子，的确从进入大奥之日起，就开始过着孤寂尴尬的生活。 1624年，孝子与家光一起迁入江户城的本丸；直到宽永二（1625）年，两人的婚礼总算顺利的进行了。新婚之后，刚刚成为御台所的孝子，却在江户城吹上御苑内广芝，营造屋敷“中之丸”后不久，开始了独居生活，并被称做“中之丸样”，这无疑是个非常无礼的称呼。 孝子绾起长发，梳起唐髻马尾，褪去十二单，换上吴服（就是我们现在最常见到的和服），努力的适应这大奥里的风俗习惯，开始了自己的御台所生涯。 御台所的生活是相当单调和繁琐的，大奥之中，有许多繁文缛节需要遵守。御台所，像一个高贵的玩偶一样，任由人服侍和摆弄。每日需要自己做的事情，只有进餐。其他事项像如厕、更衣等都由女中（侍女）服侍。御台所的每一餐中，每道菜都做成10份，其中1份会由台所役人试毒。试毒后没有异常的话，饭菜会送到御膳所进行第2次试毒。之后剩下的8份会正式供御台所食用，但御台所每道菜也不会夹多于两筷。御台所一天5次更换衣服，分别是在洗澡后、早饭前、朝礼前、午饭、傍晚、睡前。每日清晨，御台所不得随意起床，必须经由女中前来唤迎，方才能起床梳洗。 孝子虽然名为将军的正夫人，但是实际上，大奥之中的一切权利，都在将军的生母，以及大奥总取缔手里。当时将军的生母阿江已经去世，操控大奥一切事务的正是对家光将军有着母亲一般感情的乳母春日局阿福。 孝子在大奥处在非常尴尬的境地。一方面，作为德川家的儿媳妇，孝子从身心都属于德川家。在进入大奥之后的五十年里，孝子日日夜夜，都只能等待着自己的丈夫家光。然而另一方面，孝子作为公家出身的正夫人，在某种意义上对德川家的天下存在着隐患，因此在大奥之中，孝子显然是一个需要防备的局外人。虽然名以上孝子是正夫人，实际权利确完全掌握在一心只有将军没有天皇的春日手里。 半个世纪以来，德川家一直小心防备着孝子，即使连和丈夫同寝的时候，幔帐之外仍然有旁听的女中，将夜里的事情悉数禀告总取缔，目的就是防止孝子利用妻子之便，在将军跟前吹枕边风。德川家没有一天，认可孝子是自己家族的儿媳妇，却要求孝子效忠德川家族。这在现在听来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 本理院孤苦而寂寞的一生，却成功的做为“京”打进德川幕府的一枚楔子。以后，德川幕府将军的正室，必定从五摄家或者皇室迎接，即使是其他家族的女儿，也必须要成为五摄家的养女，才能够入住大奥。 这也成为幕府与朝廷间默认的形式。从此之后的二百多年里，先后有14位京都女子入住大奥，成为御台所，二百多年的婚姻悲剧，自此拉开帷幕。 被强加的命运，被掐断的感情，并没有将孝子打到。孝子以坚毅的决心，独自一人应对幕府的挑战。被剥夺了了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之职的本理院孝子，仅仅作为连接京都和德川幕府之间的纽带，安然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半个世纪。 这五十年的日日夜夜，不知孝子的内心是如何的孤寂和痛苦。但是作为公家出身的女儿，孝子有自己的骄傲，将尊严看得比性命都重要，她是不愿意向幕府和阿福轻易低头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几位身份低微的侧夫人陆续进入大奥，成为大奥的主角，并陆续为将军诞育子嗣。宽永十八（1641）年，家光侧室於乐之方诞下长男竹千代，此人即后来的四代将军家纲。之后，侧室们陆续为家光生下子嗣。子女绕膝的家光，周边的光辉越发耀眼，而孝子的孤独的黑暗，则变得幽深绝望。 庆安（1648）元年，侧室阿里佐方，生下一子鹤松。鹤松诞生后不久即夭折，其生母阿里佐，是孝子从京都嫁到江户时安排在身边的侍女。公家女儿，自幼受到严格的教导，都有着强烈的自尊心，嫉妒之心、争宠之意，是不允许流露的。看着自己身边的侍女成为将军的宠儿，孝子是怎样压抑着内心的激荡，继续保持平静与沉默，我们不得而知。 庆安（1651）四年，家光去世，孝子落饰出家，号为本理院。家光死的时候，孝子仅仅把从家光那里得到的五十两黄金和茶具，作为纪念保留。这些大概也是孝子和家光三十年婚姻的全部见证吧。孝子守着这些冰冷的黄金，思念着无情的丈夫，遁入空门，修心礼佛，不再过问大奥之事。 万治三（1660）年，孝子凭藉上洛的机会，自入住大奥以来，初次返回故里。离家三十八年的女儿终于重返故土，回到了日日夜夜思念的京都老家，然而孝子的父亲鹰司信房已于三年前去世。孝子终究也没有能够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只能在父亲的坟墓前聊表女儿之孝情。 延宝二（1674）年，履行完自己最后的职责，幽闭于中之丸的孝子终于结束了结束了其孤寂苦痛的生涯，时年73岁，法名本理院殿照誉圆光彻心大姊。 本理院孝子与东福门院和子一起成为了奠定天下泰平时代的础石。然而这一段天下太平，却是用一个女子，一生的孤寂换来的。而这仅仅是历史上小小的一个缩影，此后的二百余年里，形形色色的女子在大奥之中，上演着一幕有一幕悲欢离合，用自己短暂的人生，献给天皇，以及幕府的长治安邦。 历史上对于女子的记载少之又少，即使贵为将军的正夫人，也不过只有只言片语。我们只能通过她们依附的丈夫的记载之中，从那字里行间，推测出她们或绚烂或平淡的一生。 阿江也好，阿福也好，孝子也好，和宫也好，都不过是历史的背影——权臣身后的女人们。 孝子和家光之间的感情，应该说很复杂吧。 一对被权利牵扯的夫妇，从一开始就卷入了政治的漩涡，连培养感情的机会都不给，就活生生的拆分决绝了。 出生于京都五摄家的孝子，高贵的出身让整个大奥难以企及。孝子身上的风雅高贵，实在是大奥众人难以具备的。 看过《源氏物语》就会知道，京都皇室女子过的日子是多么优雅的。 本该在京都嫁了，也许只有京都男子，才有那份闲情逸致，与孝子和歌，吟诗，游戏，讨论花道茶艺。而且京都男人闲啊。若是孝子入宫做了女御，与后宫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精通各艺的女子，以及傀儡天皇，看看舞蹈，观观樱花，连衣服的褶子，都有人欣赏，孝子恐怕就没有这么寂寞了吧。 在京都，除非嫁入后宫，不然，男女结婚以后，应该是住在女方家里的，好像是婚期满三年，或者生下孩子，女子才搬到男子家去住。留在父母身边，做给娇养的女儿，孝子的家里是不缺钱的，物质上的优渥之外，如同其他京都皇室和贵族，孝子更注重的是精神享受。但是大奥之中，除了南小路，实在也没有人能和孝子分享更多精神上的乐趣。 家光太忙了，没有时间来钻研这种儒雅的东西，有那么多政事等着他。大奥里武家出身的女性，连玩的游戏都那么有代表性，比如说吹箭，这种东西，估计是孝子欣赏不来的。在这样一个地方，没有丈夫的怜爱与欣赏，除了阿万，孝子恐怕连一个能进行精神交流的人都找不到。 以前我和朋友玩笑，我说如果我在后宫，皇上爱来不来，不来拉倒。反正宫里可以用来打发日子的东西太多了，研究研究美食，看看书，弹弹琴，学学跳舞，做个画，下下棋，发明几个小游戏，修身养性，说不定还能修炼成个才女什么的。有了精神上的素养，说不定更招人待见，争宠这种事就算了，太浪费时间了。 不过要是赶上孝子这样，曲高无人和，那就郁闷了。 高处不胜寒！ 无人能读懂孝子的心，也无人来领略孝子的风雅，孝子也只能孤寂的过日子。公家女儿的骄傲，不允许孝子低头，所以，她只能冷傲的，静静的站在一边，冷眼旁观世间百态。 孝子再冷傲，终究是个女子，能有人欣赏自己，哪怕是句恭维，也是莫大的安慰。 只是这样的安慰太少了，匆匆忙就结束了。 孝子最终烧毁了南小路送的扇子，那不是她的。 孝子趴在台上，扔下扇子的哀恸表情，那一句，只是，丢了一把扇子。丢掉的，仅仅是一把扇子吗。 即使家光冷落她，说到底，她还是德川家的儿媳妇，家光有寻找爱情的权利，而身为女子的孝子，连一点点慰藉都不可以有。莫非女子，比男子更加坚强。反正孝子，是隐忍了一辈子。 同为公家出身，孝子的处境，和阿万有很多相似之处，但是孝子和阿万的世界观却是大大的不同。 孝子觉得保住了尊严最重要，阿万认为能拯救其他女性不再受到同样的苦难，便是她最大而心愿。所以孝子觉得阿万可怜，只是站在五摄家女子的角度上看问题。而出身六条家，而且是庶出的阿万，自幼生长在寺庙，受到的是佛家慈悲的熏陶，所以她的立场是佛家的立场。 看来家庭教育，对一个人的一生，的确是很重要啊。性格决定命运。 家光那么善良，如果孝子像阿万那样温婉一点，像阿乐那样柔弱一点，像阿夏那样直接一点，或者像阿里佐那样娇嗔一点，也许家光就能感受到孝子的好。可是，没有那么多如果，而且如果真是那样，孝子也就不是我们敬佩的孝子了。 究竟我爱上的是历史上那个隐忍的孝子，还是大奥里，木村多江演绎的孝子，就如同究竟是庄周化蝶，还是蝶梦庄周，我也搞不清楚了。 不过鹰司孝子，这位为了国家的安定、而骄傲地坐在正夫人之位，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的女性，的确值得我们敬佩。 孝子以一颗坚毅和隐忍之心，高高在上，走过了装饰品的一生。即使是装饰品，也是熠熠生辉的装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