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16年起,梅峰执导的《不成问题的问题》在各大电影节斩获不少奖项,今年11月在国内院线的上映,让影迷们终于有机会一睹这部书卷气极浓的“新文人电影”。影片的主创人员几乎清一色是北京电影学院一线中青年骨干教师,在老舍先生原有的雅讽戏谑文字基础之上,以中国古典主义审美为准则,结合现代视听语言,贡献出今年最惊喜的国产佳作之一。
老舍的原著是两万多字的短篇小说,以抗战时期的大后方为背景,讲述精明能干的农场管理者丁务源从容应对股东质问其赔钱,周旋于各色人等,用尽手段,终于得以保住职位。老舍先生不愧为语言大师,白描功力绝佳,平淡简单的零散字词经他一组装,竟生出无限的凝练妙义,通篇的鲜活人物群像跃然纸上;语言风格幽默犀利,然而又含着无限的愤懑与悲悯,在表象欢快的叙述下,实则蕴意了深沉的悲哀。把握住这些要点,梅峰对原著的改编相当成功。影片整体风格走简洁优美低调的路线,清淡至简、烟云雾霭的水墨风是典型的古典主义审美倾向,远望冷冽清明、水波不兴,近观暗流奔涌、跌宕起伏,克制疏离之下戏剧性依然非常强劲,这一方面得益于文本本身的戏剧张力,另一方面也是梅峰对作品改编的把控能力,依照三位男性的出场顺序隔为相辅相成的三幕剧,人物牵绊情节勾连,细处草蛇灰线,将抽象的、漫画式的文字打造成一个具象化的、可感的物质世界。
原著里的场景一直停留于农场,如若改编成电影,视觉空间难免单调。文字有留白遐想的余地,而影像则受限于视域范围。影片的几个主要场景都设计成与空间主人相得益彰的氛围,丁务源的卧室方正整洁,契合他四平八稳、八面玲珑的作风;秦妙斋的房间倾斜凌乱,暗指此人浮夸聒噪、不务正业;尤大兴的寄居处局促仓皇,显示此地并非是一个久居之地;许宅的内景是典型的中国大户人家,深门大院,重重方圆门框里的玲珑诡谲;以及少爷生日那天的楼上楼下设计,都带有明显的阶层指涉成分;办公大厅的亮堂宽敞,恰如舞台中央,是本片舞台化风格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空间的设定,让影片的叙事层次丰富起来,并保证观众观影兴致的热情。
原著里的人物关系较简单,股东们及其家属并未过多着墨(电影中有较多戏份的三太太与佟小姐是后来添设的),只以虚焦的背景出现在对丁务源的描述里。对吴教授的失踪,原著只在结尾一笔带过,而电影中自秦妙斋一出场,就给到教授失踪的镜头,或许观众还会心生疑窦:此人究竟是何人?也正因为这个疑虑,秦妙斋这个人物的中途出现,让不少观众都有出戏感,仿佛这个从天而降的伪艺术家与主线索割裂,直至结尾才恍然大悟他的角色功能。但原著中他的出场,也是半途突降,笔锋一转,他就现身在下一行的文字,开始夸夸其谈,细细想来倒也符合他不请自来的自来熟性格。
三太太这个人物在影片中相当亮眼,她在有意无意间推动了剧情的发展,无论是丁务源的得势失势,还是佟小姐的陷入与清醒,以及整个农场的发展走向,都与她不无关联。佟小姐的加入,首先是巩固秦妙斋的形象,也将许、佟两家背后的权益争夺明朗化,更暗指整个大后方、整个中国的社会状况,所谓“前后吃紧,后方紧吃。”从上海看飞机下蛋,到重庆搓麻将打发无聊日子,依稀可见《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影子。原著中唯一的女性明霞,从原先的偷鸡蛋到被贿赂鸡蛋,细节稍作改变以保持人物的美好,并略去恋爱史一段以保全主线简洁。
三幕剧既以人物划分,又以镜头质感切分,规整清晰。丁务源部分多以固定机头为主,秦妙斋部分有手持镜头的加入,而到尤大兴的部分照明度愈低,风雨悲兮,如主创所言,强调一种“大地感”。
影片以黑白片呈现,引起很多讨论,梅峰则表示这是为了刻意间离出一个意想中的“民国”,是存于记忆中的历史,也更符合现代人遥望过去的目光。不少观众在观后都表示这并非是一部纯粹的黑白片,很多段落都呈现出一种介于黑白之间的灰色,尤其在照明度最低的最后一章,非黑非白的色调尤其明显。其实本片是彩色调成黑白,摄影师为了避免过于锐利的视觉效果,将色温调错并保持错误的灰色调,致使有些观众感受到某种虚焦。这种“做旧”的方法,既保持了当时「现实」的真相,也不至于沦落到庸俗的民国想象中去,并用一种略带仪式感的凝重舞台腔牢牢压住,不让改编后多出来的人和事造成旁枝逸出,在整体的影像基调上保持了一开始就制定的“优雅简洁”的目标。
虽是黑白片,但如细节如此考究的一部影片,如何呈现肌理层次呢?大银幕上细细品味,我们会发现在用心的布光下,黑与白也能泛出如此丰富的层次。摄影师参考卡拉瓦乔的用光方法,尽量回避能被看出的痕迹,尽量处理到无明显的光源存在。如果画框中有明确光源,那也一定是为了叙事的需要,比如办公大厅中丁务源和尤大兴的对望,两人头顶都有明显的光源(凸显人物的轮廓),尤大兴左手边还有一盏台灯,意指两人的第一次冲突显形,尤大兴显然是站在有理的一边。
影片的空镜曼妙空灵,诗意逶迤,为细腻隽永的整体基调贡献良多,雾气氤氲的山城提供写意良方,表层覆盖了一层接近《小城之春》的外衣;而明争暗斗的剧情则注脚写实,两方面的平衡制约完成得相当不错。从道具的摆设、自然的声效、言谈的腔调,我们都可以感受到一种浓浓的民国气韵,让人联想起《围城》里的书生意气、人情世故,后来看访谈,梅峰果然也谈到《围城》给他的影响,也强调“电影的整体视角是观察式的,不要强化主观介入。”恰是遵循巴赞之“事件的完整性受到尊重”的原则,让重要的事情发生在中远景里,因此本片的景别都比较大,基本摒弃正反打,让事件流淌在一个自生发展的空间里,场面调度更多依靠的是人物自身的运动,这就使得观众更拥有观看话剧的错觉,当然在一定程度上也会削弱影像的生活质感,是谓“匠气”。
这一出以一农场映鉴世事格局、照射千秋人心不古的戏剧,时至今天仍具有极强的现实意义。中国社会向来讲究人情关系、面子问题,生存的方方面面都关乎此二者。
丁务源能在农场亏本的情况下,依然稳坐一把手,就是抓准了股东们的心思,这一点在原著中体现得尤其明显。场长是做大生意的,开农场是副业,赔点钱算什么!股东们仰人鼻息,得罪了大老板才不合算——由此丁务源获得了生存空间。影片将重点落在许老板和佟老板身上,两人虽是合伙人,却各有各的算计,自然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丁务源以逢迎姿态搞定上司,对待下属则春风化雨中笑里藏刀,先是与群众打成一片,暗中釜底抽薪,得势时沆瀣一气,失势时借刀杀人,虽无文化,厚黑学功夫一流,是典型跑江湖的奸猾之徒,也是宵小的缩影。放大至当时的政治格局,这类人在后方紧吃,沉湎于溜须拍马换取高位,两面三刀以求在政权更替中如山不倒,在歌舞升平中浑然忘却战争,世事历来如此,时代的车轮何曾碾压过他们。
因此,务实勤勉的尤大兴们注定永远无法得势,一面被上司斥责以做事太较真、不考虑大局,一面在百姓中赢得“走狗”恶名,加上他执拗顶真的性格,失败在情理之中。他也曾抱着满腔的热血回归祖国,冀望把血汗献给国家,用科学的方法与法律的生活建设新中国,谁承想实干家从来不适合惟“面子关系”至上的社会,最终只能痛苦地意识到“与这帮乌合之众搞不到一起”(乌合之众内部的分分合合也是皆为利来、皆为利往,李会计与寿生就是典型)。这个永恒的难题何止在战时,日光之下无新鲜事,今日又改善多少?所谓伟大作品的永恒魅力,就在于其普世意义。当尤大兴与明霞消失在来时的路上,阴云压顶,风雨欲来,当真是梦里不知身是客。
载于《看电影·2017.12》
“我在重庆喝了点酒,夜里坐渡船回来,打起了瞌睡,竟然掉进了江里,我在江里飘了一夜,却一直没有醒来,被河水冲到了下游。第二天早上,江边的农民救了我上来,我在那村上住了两天,体力恢复了才往回走。后来我走了好长的山路,一路辗转才归,,这路上,我想了很多,这农场的主任不给我做,也就罢了。”
电影三分之二处,一向分外严谨的丁务源满身狼狈,给秦妙斋讲述自己这段时间的失踪。这段笔记小说一样的奇遇,在原著中并无体现。
原著中的丁务源同样失踪了一阵,但当他回来时,“已把副主任弄到手”。
那个步步为营、试图营造秩序的丁务源,在此时,被一个卷入意外的、荒诞失序的丁务源所取代了,这个恍恍惚惚的丁务源,像是从当下的时代和自身的逻辑中挣脱了出来,非理性而又极度理性,如超脱于世的审视者般,质疑了意义和存在。
虽然几秒后,当秦妙斋说出“我有办法斗倒尤主任”时,丁务源又迅速回归了算计,可这短暂的出离,或许就是时光的裂口。
身处于时代中的老舍先生,对一切都是有看法,有答案的。丁务源无能钻营,可恨,秦妙斋虚伪空洞,可笑,尤大兴有能力,肯实干,却斗不过麻木贪婪的一众人。对丁务源最终的胜利,他更是有着旗帜鲜明地嘲讽与憎恶。“他们就像没开化的虫子一样,只知道吃喝偷懒。”尤大兴的话,非常能代表原著的精神。它所给出的,是对一个麻木、糟糕时代的批判书。
而如今,六七十年过去,当距离产生,那个时代所自带的动荡与不安被呈现出来,答案和立场就很难那么鲜明了。那个处处谋划的丁务源会在淌过一条小溪时,对手下人说:“苟且性命于乱世,有一口气活着就好。” 而彼时四下静谧,树低水长。
小人物的钻营和挣扎,放到动荡的时代中去,就多了无可奈何。
还有一处改动。
在原著中,秦妙斋单独路过农场,就留宿了下来。而电影中,多了一个神秘的“吴教授”,这人跟秦妙斋一起下船,说了句“你帮我看着行李”,然后就消失无踪。
这个吴教授再无人提及,直到最后,丁务源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这件事,秦妙斋又因为那个吴教授的失踪而被捕,这个设置的荒诞感非常强。这一笔的延伸,或许也是当代的创作者回望那个时代时,所感觉到的不确定和无序的浓缩。
“都扯了也没有关系,我会给你画!我给你画那碧绿的江、赭色的山、红的茶花、雪白的大鸭!世界上有那么多美丽的东西!”
微妙的氛围中,我们会感觉到,即便是一无是处、坑蒙拐骗的秦妙斋,说着这样的话时,眼睛里也是闪闪发光。至少有一秒钟,他自己也相信了自己说的是真的。
在原著中纯属批判的话语,落到电影中时,就展现出丰富性。这样的段落还有很多,现代性被体现为多义性。
原作中数语带过的股东家眷们,如今也被以工笔勾勒了出来。从他们身上,我们得以窥见农场外整个时代的社会秩序——农场内的小秩序来说,对错是鲜明的,然而到近乎混乱的大秩序中,就并非如此了。
“咱不管谁好谁歹,谁是谁非。”丁务源的这句话,在原著中是小人物的辩白,而到电影中,成了一句无奈何的留白。
“向上的路是极难走的。理智上的崇高的决定,往往被一点点浮浅的低卑的感情所破坏。情感是极容易发酒疯的东西。”这是原著中的一段话。而电影在展现这一层面时,试图给出一个小小的问号——即便如此,在这辛苦的人世中,一切是否值得些原谅呢。
当年封闭空间内,带有很强象征意味的警世寓言,在有了时代的视角后,被酿作人情世事的浮世绘。而两个时代的作者,也在这样的互闻中形成了交流。
(文/杨时旸)
笑声。如果说有什么内容贯穿了故事的始终,那就是丁务源独特的笑声。范伟并不是第一次使用这种他熟稔掌握的笑,只不过这一次,把它着重提出,大肆表现,几乎成为了这个故事最重要的“配乐”,如此精准地切中了这个故事的要害和精髓。那或许是一种只有中国人才可以会意的笑声,它由一种独特的喉音构成,震动发于胸腔,声音止于口唇,一切点到为止,既不是哈哈的开怀大笑,也不是呵呵的随意敷衍,充满节制,礼貌,木讷,老实本分,有卑躬屈膝的臣服,还有着能搞定一切的笃定,这种笑声更多的用来表态而非抒情,这矫饰的笑从抗战年代的小小农场一直可以贯穿到2017年当下的饭局、职场与官场,从未改变。所以,这个角色都穿着长衫的黑白电影其实有着独特的当代质感。
丁务源梳洗得当,有条不紊地喂了鱼,戴了表,让人们以为他是个颐指气使的老爷,毕竟刚刚他还挺着肚子站在窗边眺望,一转头,就变得低三下四,冲着镜子拍拍脸,说,“三太太,肥鸡和肥鸭都给您带来了。”媚态也需要排练。那是他第一次给自己装扮上谄媚又拿捏有度的笑,紧接着,他就开始让那种独特的笑声接连不断地出现在各个场合,和太太小姐们打牌的麻将桌,和工人们称兄道弟的牌九游戏中,又或者遇见莫名撞来的虚伪艺术家,甚至,面对那个即将把自己替换走的新主任时,他都一成不变地凭借这一款独到的笑化解一切,主子的差使也好,农民的狡黠也罢,哪怕面对留洋博士的义正辞严和不通世故,他都能应对自如,这卑微和自我贬损的笑声成了武器,柔和克掉了多杀钢铁的棱角,流水又消化了多少坚硬的石头。
《不成问题的问题》的异质性和中国特征都如此突出,突出的原因并不只是因为黑白影像,也不只因为那些层山叠嶂和流云如泻的远景,更多的是因为这部文人片中指涉的问题——一种绝对中国式的问题,从空间上说,它只会出现在中国,一种由东亚儒家内里生发出的独特人情世故,混杂着一些政治背景造就的浑浊麻烦,从时间上讲,那些问题从未被解决,绵延无尽,故事写的是抗战年代,而看看当下呢?如果让故事里的人换身衣裳,涂上色彩,很多东西都可以原封不动地搬演,过去的事体却掷地有声地激起了当下的回音。更绝妙的是,电影对于这些问题的呈现方式本身,也仍然都是中国式的,深藏不漏,机锋隐遁,充满留白和意会,一切都在揣度之中,人们会意,微笑,摇头,轻声慨叹,然后茫然四顾。问题其实被呈现得尖锐又绝望,但却完全没有愤怒的指摘、锋利的批判,也没有居高临下,而是润物无声地端出一角,一截,一片,然后让人们自己在头脑中拼贴出全貌,那边边角角都是溃烂,全貌怎样,可想而知。这是中国知识分子表达观念和介入现实的一种独特口气。
这个三段论的故事,从技术上讲,符合现代标准的编剧守则,平衡,打破平衡,又回到平衡,从精神层面上讲,却又有趣地暗合着东方式的心态和定律,看着一切几近崩塌,即将巨变的当口,莫名其妙的,锐角的转折就变成了一道温润的弧线,事情渐渐复归原点,一切怎样开始,一切就怎样结束。开场的时刻,作为农场主任的丁务源给三太太备了鸡鸭,讨来了给小少爷做寿的差事,为太太分忧,到了结尾,依然给太太带了鸡鸭鱼肉,又讨了给老爷做寿的差事,依旧让太太频频点头,甚至还顺带着准备给小姐说门亲事。风暴都在茶杯里,而且都已是旧事,他又成了一个隐忍的好人,一切都处于一种超稳定结构之中,任何力量都无从撼动。
故事中的三个人背后是三群人,虽然他们之间互相抵牾,制约和冲突,但却意外构成了这个超稳定三角形的三个支点。
第一段故事有关丁务源,交代了这个人的一切秉性,对上谄媚,对下压榨,他做得颇有分寸,那媚里也不是完全无骨的令人恶心,还总有一份稍稍挺括的尊严和身段,但又绝对尊卑分明;那些压榨却也涂抹了一层称兄道弟的义气,他使着小坏,让那些穷苦汉子们给自己送钱,转头就拍拍握握,用一点言语上的亲昵和小恩小惠的钱财让对方对自己感恩戴德,所以,从这个段落,所有人都能看出,丁务源诠释了一种独特又精准的面貌——圆滑。在中国,这不被认为是一种美好的品德,但也绝不被视作一种需要鄙夷的劣行,在普遍的人群中,这一切被私下认同,被当成一种生存哲学承认下来。那个农场得以运转,都被认为是由于这种圆滑的运作而维系的,是这样才润泽了一些关节,以至于没有崩塌,不至拮据,但也无法盈利,一切浮于微妙。
第二段有关秦妙斋,显然,这个虚妄的青年形象是那个战时年代,变革时期,新旧文化冲突中生长出的奇异果实,如果说,丁务源是一个圆滑的市侩,那么秦妙斋就是一个经典的无赖。事情至此,两个人产生了绝妙的化学反应。秦妙斋一度是丁务源的麻烦,成为了让丁务源深陷危机的直接原因,但最终,他却成为了解救者。两人借着酒劲儿互相称颂着彼此的仁义道德。无赖救了市侩,那谁是受害者呢?显然是尤大兴。
尤大兴在最后一段中以变革者登场以失意者落幕,一个浸淫于西方的规则至上主义者,一种凌厉的处事方式,企图分辨对错是非,像一种无法抵挡的变革强音,但有趣的是,他娶了个旧式的妻子,一种秉持着圆滑价值观的女人。这块空降的石头,最终被一滩内外交融的污水化解掉了。
这故事里最绝妙的点题之笔都被小心翼翼地藏在了不经意的对白里。丁务源慨叹着念叨,“苟且性命于乱世,有命活着就好。”这是他价值观的根基。最后出了乱子,农民在外面扮演暴民,伪知识分子在那里表演正义,一个市侩的领导者缩头缩脑地等待渔翁之利,多少事情都是如此同样的模型呢?此刻,丁务源对尤太太讲,“我们先不问对错是非,先把事情解决了,好吧?”引得女人拼命点头称是。最坏的事情就藏在这一去一往的互动里,我们有一种文化,就是不问是非黑白,只求息事宁人,进而维护一种表面上的稳定,但每一次的敷衍和调和都给下次爆发积攒了更猛烈的弹药,更致命的是,人们都被如此的权宜之策搅乱了是非观,变成了一群刁蛮的无赖,然后,当权者又以这些底层者的刁蛮和不开化作为借口,拒绝给予他们权利和平等的对待,一切都陷入死循环,而到底又是谁和什么造就了这样混沌的困局?这才是《不成问题的问题》所提出的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一个小小的农场,一条完整的人际关系链,一个人间微缩模型,它可以无限扩展,成为隐喻更大地界的小小标本。
这故事中的人物时常因为光影的缘故成了剪影,远远的,人们都虚了脸面和身段,轮廓和轮廓对话,有时,一切又都陷入一片黑暗,声音和声音对话,一切值得玩味的内容都在这片模糊不清之中氤氲。一切都不用彻底明说,也都没人完全说明,意涵暧昧复杂,就如同丁务源那独特的笑声,只靠意会。
三太太在开场时疑惑地问,一切都那么好,可这农场为什么就不能盈利呢?到故事收场,她还在问着同样的问题。她的困惑很真诚,毕竟,她与真实世界如此隔膜,或许有人觉得,那个农场里的世界,注定如此混沌下去,如果想真的解决问题,只能期盼一种革命式的暴烈行动,比如,那个正义的尤大兴就是这样想的,但终有一天,人们会发现,那暴烈的行动发生之后,等尘埃落定,一切仍然会回到那种超稳定结构的旧态之中。这问题成不成问题?
(本文首发“枪稿”公号,未经授权严禁转载)
朱津京,电影摄影师,广告导演。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梅峰的学生、好友,本片的摄影师,亦参与了剪辑)
本文摘录于《不成问题的问题——从老舍小说到梅峰电影》,《电影中的风景:和谐中的不和谐的人》是朱津京的创作阐述,原文较长,此处摘选了一部分,供网友交流、欣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我觉得在影像的处理上,要让每个单独段落中的人和风景都成为客观的叙述者,具体的方式就是不按照传统的该给谁情绪的时候给谁情绪、该给场面全景的时候给全景,而是把纪录片里画面、声音和行为不匹配的方式放在这部电影中,让视点的转移发生在每个角色的身上。大胆的尝试,会令整部影片形成很独特的风格。
…略…
注:这部分其实很有趣也涨知识,可以参见影视工业网的一篇采访《最文艺的片子悄悄上映,就用一只50年代库克镜头拍摄》
……本片中,摄影不再有意帮助叙事,而着重强调表演、剧作、节奏感,摄影后退一步,用朴实的方法来表现画面。……
(1)镜头选择
我们采用了库克(Cooke)32毫米这一颗镜头,没有用到太多变焦。这种果断的的选择是因为这部电影需要一个稳定的视点。……
(2)视点退让
在秦妙斋煽动工人的戏中,我们选择用全景的方法,将摄影机远远地置于一边来观察明暗光影中的人物。这样的处理也是梅老师所认同的——我们对于流言蜚语的恐惧,来自于没听清楚。所以在这部电影中,我们不使用将摄影机凑到演员身边的特写,而是在事件发生时,选择往后退一步,将局面看清楚,再做决定。在影片中,越重要的事发生,摄影机就越往后退,因此很多重要的戏都是全景,这样为电影营造出一种整体气氛,坚持到最后就成了它的风格。我们不能因为某个女性角色好看,就凑到前去拍摄特写,这样就属于摄影的失控。……
(3)用光参考
用光的部分我参考了卡拉瓦乔的用光法,回避能被看出痕迹的方法。有光就有影子,中国古代绘画中很少有光源存在,所以很少出现光的痕迹。本片也借鉴了这些方法,将影片尽量处理得没有明确的光影。如果有,也一定是以叙事为主,而不是以光的效果为主。影片中存在的光,不是为了让画面更好看,而是叙事的需要。
我们聊民国影像的时候,重要的不是刻意还原民国是什么样子,而是通过老舍先生的原作、剧本,把已经刻画得入木三分的人物用影像呈现出来,通过美术、录音、服装、道具等老师的共同努力,让整部片子达到均衡的状态,让角色在自己的空间中完成事件。
因此,我没有在黑白调色上花费太多心思,把彩色调成黑白后,为了避免影片再次变回彩色版本,我将色温调错,使之成为不可逆的状态。我也没有对灰色调再做更多反差。后来有人看过电影,认为焦点不实,但那个年代产生的技术就应该是影片所呈现的那一刻,就应该是那样子的,因此观众看起来不会觉得电影过于锐利。……像费穆导演那个时代,没有发明跳剪、正反打、跳轴这些语言,如果在影片中使用了,反倒会损伤影片的真实感。所以,在这部影片中,我们没有给观众过于强烈的视觉刺激。
注:本片署名剪辑为廖庆松
拍摄后,我对影片进行了粗剪,因为拍出来的长镜头比较多,比较好剪,我也比较清楚拍摄的节奏。但在剪辑时遇到了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就是片长太长。我们在保留老舍先生原作的表述后,添加了小说中没有的女性角色,这也是梅老师影片中的一条重要线索——对女性的关注和爱护,以及对情感的发掘。因为不能改动镜头的内容,所以我们只好将周边的线索都剪掉了。另外,最后与导演商量后,我们决定把表现农场整体样貌的镜头也剪掉,从而将其变成卡夫卡的城堡——观众从来没有见过农场确切的样子,见到的都是农场的牙、农场的眼睛、农场的嘴、农场的胳膊、农场的手,在含混中没有方向感、时间感,从而在等同的距离感中为角色创造舒服的表演环境。
读过老舍小说的人都会有一种感受——他的小说是非常漫画式的。老舍对小说中人物的动作、外表、行为、举止的描述,都非常夸张。导演梅峰在接受《当代电影》采访时,透露了他在将老舍作品影视化中遇到的问题:“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把抽象变形、漫画式的文字所唤起的想象系统变成一个真正扎实的物质世界。我当时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把小说中最重要的东西保存下来,植入到剧本中。……之后,我们会发现,小说中那些非常有意思的趣味感消失了”。
如果简单的IP影视化,势必会在艺术形式的转换中丢失掉原著的精髓。
“到了电影剧本里,小说语言所产生的很微妙的东西变得干巴巴的,只是讲了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事情”。
于是电影中增加了两个女性角色:三姨太和佟小姐,让人物之间的关系更加错综复杂。在改编剧本之时梅峰就意识到,如果不将角色之外的人物丰满,丁务源身上深刻的复杂性——善于周旋,上下关系都打点得那么顺畅,自己的位置保护得那么安稳——就无法被观众看到,而这正是电影中最重要的中国式人情的体现。
“后来,我又感觉到,用两个小时的电影时长去讲一个完全发生在农场的故事,会让观众感到视觉疲劳”。
为了多一些空间上的转换,电影中又创造了一个位于重庆的大院。许老爷、三姨太以及那些有钱人生活在那儿。丁务源则在农场和重庆的大院间迎来送往,后面被尤大兴顶替时还前往重庆疏通关系。
“增加了这个场景后,电影空间感的比例就舒服多了。不然,整部电影就真的变成一出表现农场生活的舞台剧了"。
显然,梅峰在改编这部老舍的作品时,力求在影视化的过程中,既保留原著的精髓,又使其符合视听语言的表达方式。
演员的表演也很出彩。
范伟扮演农场主任丁务源,他的笑声很特别,绝对令人入耳难忘。很亲柔的“哼哼,哈哈”,咋一听有些假,但听多了又很顺耳,既没有爽朗大笑的压迫感,也没有皮笑肉不笑的低贱劲,恰到好处的展现了丁务源这个人物一贯的中庸之道。
片中充斥着各类方言,农场的股东们慢条斯理的说着上海话,工人们操着四川当地口音,丁务源却从不说自己的方言。通常情况下他会讲普通话,但情形需要时,上海话和四川话也说的很溜。他和密斯佟聊天时,冷不防的冒出一两句洋文,一下子把观众全逗乐了。
这样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自然是有自己的生存方式,这不是靠着低三下四阿谀奉承,而是抓住了中国人历来的特点:好面子,万事面子最大。只要不伤及面子,一切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不,他不仅上层关系维护到位,还深受下属爱戴。
老舍的原著中是这么写的:
有一回,大家正赌得高兴,猛一抬头,丁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人不知鬼不觉地站在老张的后边!大家都楞了!
“接着来,没关系!”丁主任的表情与语调顿时教大家的眼都有点发湿。“干活是干活,玩是玩!老张,那张八万打得好,要得!”
大家的精神,就象都刚胡了满贯似的,为之一振。有的人被感动得手指直颤。
大家让主任加入。主任无论如何不肯破坏原局。直等到四圈完了,他才强被大家拉住,改组。“赌场上可不分大小,赢了拿走,输了认命,别说我是主任,谁是园丁!”主任挽起雪白的袖口,微笑着说。大家没有异议。“还玩这么大的,可是加十块钱的望子,自摸双?”大家又无异议。新局开始。主任的牌打得好。不但好,而且牌品高,打起牌来,他一声不出,连“要得”也不说了。他自己胡牌,轻轻地好象抱歉似的把牌推倒。别人胡牌,他微笑着,几乎是毕恭毕敬地送过筹码去。十次,他总有八次赢钱,可是越赢越受大家敬爱;大家仿佛宁愿把钱输给主任,也不愿随便赢别人几个。把钱输给丁主任似乎是一种光荣。
这段文字描写出彩且颇为讽刺。影片中,原著的台词几乎没有改动,而范伟的表演则抓住了人物的灵魂——圆滑到近乎真诚,很好的还原了这个经典场景。用金马奖评委的话说就是“把老舍的文字表演得栩栩如生,把诚恳演得极端可怕,又非常细腻”。如果将牌桌的场景置换为工作,我们一定会赞同丁主任是深入群众,和工人们打成一片的好领导。
丁务源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让农场亏损了。在佟老板的强烈要求下,农场来了位新主任尤大兴。新旧主任的交锋代表了两种文化的碰撞。老舍的原著中对尤大兴一家的描写其实是非常负面的:“一位高身量的汉子,光着头,发很长,穿着一身不体面的西服,没有大衣,他的肩有些向前探着,背微微有点弯。那个女的不甚好看。可是,眼睛很奇怪,奇怪得使人没法不注意她。她的眼老象有甚么心事——象失恋,损伤了儿女或破产那类的大事——那样的定着,对着一件东西定视,好久才移开,又去定视另一件东西。”
老舍为了强调讽刺效果,原著的人物形象几乎都有严重缺陷,直接移植会导致人物的塑造显得单一,也缺乏让观众认同的角色。因此影片对两人的形象气质做了较大的改动。尤大兴西装革履,头戴礼帽,拿着一个方正的提包,背也不驼了,而明霞也变得漂亮,衣着得体,两人都显得与树华农场的气质格格不入。
除了外表上的改变,导演更是将两人塑造得更加正面:大兴虽然太过耿直,但他毕竟是想做一名中国社会的改革者;而明霞也只是爱着自己的丈夫,希望帮助他与旧文化达成和解的好妻子,好心做了错事而已。
因此明霞并没有如原著般去“偷鸡蛋”,而是为了丈夫与工人的和解而错收了礼物,她当然没有想到人心险恶,看上去可怜兮兮醇厚老实的工人们并不像外表般善良,他们把她当成了尤大兴的软肋。
影片改变尤大兴夫妇的形象是先塑造英雄,再打倒英雄,在全片的讽刺基调上,又增加了一丝悲剧色彩,这部分的改编非常高明。
《不成问题的问题》去年已在金马奖、东京电影节拿下几个重量级大奖,现即将在全国院线上映,票房是检验其商业上是否成功的重要指标,希望有所斩获。在此也说一点遗憾:老舍原著的讽刺较重,冲突偏弱,作为文学作品是成立的。但作为一部长达2个多小时的电影,大多数观众是需要一些感官上的刺激。本片的剧情还是稍显平淡、人物冲突也不够激烈,基本上是匀速推进。作为一部文艺电影这不是问题,但作为商业影片可能并不讨好。当然,商业和艺术间如何平衡和取舍,还真是见仁见智了!
感觉还是可以剪得短一点,而且这种比较静的电影在电影院看太煎熬了,开不起房的傻逼情侣的调情声、睡觉的中年人巨大的鼾声、手机消息提示音等等全都被放大到了普通电影的十倍以上,这个真的很成问题!
同学们,这是职场教科书啊!!
回归国产老片腔调和文人气质,范伟老师不显山不漏水的把中国式人情社会展现出来——保全面子和给足面子。三幕循序渐进,直至看到规矩在人情社会中的瓦解,方才醒悟,因为它早已变得习以为常。
清淡至简、烟云雾霭的水墨风,远望冷冽清明,近观暗流奔涌,克制之下戏剧性依然强劲,三幕剧相辅相成,人物牵绊情节勾连,细处草蛇灰线;民国韵味的舞台腔,方圆门框里的玲珑诡谲,以一农场映鉴世事格局,照射千秋人心不古,终章照明度愈低,风雨悲兮,时代的车轮终究没有碾压过他们,永恒的醒世寓言。
老练,强势,文如其人。换句话说,你有多少城府,是会在电影里露出马脚的
要维系是非黑白不分的一团和稀泥人情社会,首先要好好团结不事生产不事艺术却车大炮了得的文艺青年,利用文艺青年解决掉能真正处理问题的理性能人,最后少不了“百花齐放”过河拆桥~云烟水墨腔调足,中式黑色幽默最大化,估计是年度华语最佳了
秦妙斋可能投胎成了靳东
秦妙斋戏太足,整个第二段都笑死了……不是喜剧的喜剧,不成方圆的方圆,不算世故的事故,不成问题的问题……特定环境下的生活哲学,年度华语佳片Top3.
这电影还需要过多解读吗?鲁迅先生和老舍先生都看透了国人,只不过鲁迅先生是火,想点燃,想烧毁,想重生。老舍先生是水,想冰释,想消融,想蒸腾。结果,先生们,对不起,我们还是这逼样。
拿奖不是问题(哈哈/梅峰多年编剧的能力真是毋庸置疑,故事非常好,对小说的改编也非常到位,年度喜爱华语电影/摄影厉害,固定机位+长镜头,一点也不腻/三段式剧情,写意的水墨画面流畅展开/以小见大,简单的农场也是一个社会,错综复杂的关系,各自的小九九,戏谑的方式呈现,惊喜/
1,大户人家的小姐都这么好骗的吗?请给我介绍一打。2,秦妙斋这个角色放到现在,就是网上带节奏的那种人,打着正义的旗帜,目的却是各种占便宜。3、丁主任这个人八面玲珑,可悲也可恨。4,屁民永远都是屁民,乌合之众。
58/100 小说中园丁面对不同领导下的心理变化是串联整个故事的最核心的一条线,而这条线在片中表现几乎为零。却增加画蛇添足的情节,比如两股东的猜忌,把一个具有普世价值的故事直接降格,弱化了作者比喻社会的理念。电影语言贫乏、调度灾难,最大的败笔是黑白片,世外桃源般的树华农场在哪里。
看似改編老舍,實則拿老舍、錢鍾書、《小城之春》三者混搭自己要的民國風情。民國電影必須珍惜,因為在民國題材等同票房毒藥的現況下還執意拍的,只有深被民國中西古今堆壘的混沌吸引,並體現這渾沌的本質即當代華人的終極困惑「中國是甚麼?」的才子癡人。王家衛是、徐浩峰是、梅峰亦是。
丁主任:不是我针对谁,在座的各位都是辣鸡!
四两拨千斤,螺狮壳里做道场,小成本,不小气,留白,剪影,音画极佳,冷冷小幽默,富含了职场政治学,中国问题大缩影,厚黑学的另一种演绎,会做事不如会“做人”,高情商土鳖主任联合流氓学生赶走夺权的海归改革派,取得胜利果实,顺便借刀杀人把流氓学生打入了大牢,清君侧,继续大腹便便衣食无忧。
【台北金马影展展映】老舍小说改编。农场成为中国社会缩影。丁务源无能无才却能左右逢源上下贯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秦妙斋身无分文却能口吐莲花侃侃而谈,吃住全靠骗嘴耍赖。尤大兴正义有才,却不懂人情世故,被憎恨污蔑,排挤打压。很好,这很中国。范伟表演很棒。女性角色弱。后面稍显拖沓。四星半
#金马53#账目不对工资不够,不成问题,有小聪明就行;非亲非故一事无成,不成问题,有嘴皮子就行;农场经营不善,不成问题,秉公任直即可。官僚腐败,政治立场,片中小事不成问题,综合的大问题毫不显山露水,却渗出无穷内涵。低饱和的黑白画面融合配乐加之人物表演站位,韵律富含其中。精彩至极。
三星半,所谓文人电影,片子故意的压和忍,范伟演这种角色实在游刃有余,其他角色就略差点火候。其实相比老舍的原书,讽刺味是略弱了些。加多了女性角色,也加多了些愁的东西。与预想略有距离,却仍是一部值得关注的片子。
要叫范伟老师了 分寸真的是个迷人的东西
要说“丧”,这种电影才是最“丧”的。那些不成问题的问题,能杀人于无形,能消解所有意义于无形。让满足于沉睡的人永远沉睡,让试图醒来的人无力前行。